九十七 危如叠卵
“阿巴泰要逃!”
海州前线指挥部里,昏暗的灯光下,由于连日操劳,越发的消瘦,但目光却越发锐利的戚虎环视众将,声音低沉,一字字的说。
众将领都是一怔,黎旭有点不大相信:“不可能吧?那鞑子现在把海州经营得跟个蜂窝似的,摆明了就是要固守待援,哪里有半点要逃的样子?”
黎树老将军却很赞同戚虎的判断:“我倒认为这完全有可能!现在我军势如破竹,拿下济南只是时间问题,德州、沧州更是早早落入我军之手,阿巴泰不是蠢货,不会不知道继续北上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他突然放弃北上,固守海州,极有可能就是想在这里搜集海船然后从海上逃跑!”
郑芝豹兴奋地说:“从海上逃跑?老子求之不得!这样的话,我们的水师就能大开杀戒了!”
黎旭咕哝:“正因为我们的水师占有巨大的优势,我才不相信他们会从海上逃跑,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戚虎说:“战场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越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正好是敌人要做的事情。伏波将军,让水师提高警戒,千万别让建奴跑了!”
郑芝豹咧嘴笑着说:“老爷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等下我就回船上,睡觉都睁着眼睛盯着海面,就不信那孙子能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脱!”
戚虎说:“那就好!”沉吟片刻,望定众将领,缓缓说:“我想与阿巴泰决战!”
众将领都大吃一惊:“决战?为什么?”郑芝豹更是跳了起来,叫:“老爷子,万万不可!我们应该围三缺一,让阿巴泰带领他的部队上船!在陆上想消灭他们这一万多人很难,但是到了海上,要捏死他们跟捏碎块豆腐一样容易,我们犯不着跟他死拼,平白牺牲那么多将士!”
戚虎扬扬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沉声说:“我知道建奴不好对付,我更知道建奴到了海上遇到我们的水师就成了一群插标待斩的囚徒,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迷茫,神情痛苦,说:“但是,我真的很想正面歼灭这支清军,报浑河之仇!浑河之战,我戚家军几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我的儿子,我的侄子,都在这一战中以身殉国了,只剩下我一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带着个小小的孙子四处流浪!我忘不了浑河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忘不了在浑河边横七竖八倒卧一地的戚家军子弟啊!这个仇若不能亲手报,我就算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众人无不动容,然后沉默。半晌,浙军将领含着泪花叫了起来:“老将军,就依你的,我们跟建奴决战吧!那么多浙江子弟都死在了辽东,这个仇我们得亲手报!”
黎树摇头:“这种打法,很蠢啊……不过也很高明,我赞成!”
一直没有作声的郑成功急了:“黎老将军,你————”
黎树说:“公子,别说了,我还没有老糊涂!戚老将军是为你们着想啊!这场国战,各路人马无不拼尽全力,节节胜利,就我们这一路虽然一直在追敌,但却迟迟没有打一个像样的胜仗,等战争结束之后,冠军侯会如何看我们?皇上会怎么看我们?都不想被解散吧?都想成为像河洛新军那样的精锐吧?那就得打胜仗,打大胜仗!最好的胜仗莫过于全歼阿巴泰这一路人马!为将来计,我们不仅要跟建奴决战,还要大获全胜!”
众人恍然大悟,心悦诚服。他们虽然想借重水师歼灭阿巴泰所部,保全自己的实力,但是也很清楚,杨梦龙赏罚分明,从来都是论功行赏的,有功劳跟有苦劳的人待遇差得很远。这个待遇并不是指领到多少赏赐,而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种地位直接决定一支军队的前途命运。薛思明军团能有现在的地位靠的是大凌河之战、旅顺之战那连场厮杀,韩鹏军团从南阳一直打到广西,驱逐几十万叛军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主力的位置也稳得很。像川军、陕军、登莱新军等各路人马都在杨梦龙的指挥下节节胜利,像压路机一样朝北京辗压过去,战后论功行赏,这些部队肯定是要记大功的,唯独他们……近十万人马围攻阿巴泰一支孤军,迟迟拿不下来,这已经够丢脸的了,如果还要借水师之手解决阿巴泰,战后一份重赏是少不了的,只是前途堪忧,别说杨梦龙,作换位思考,就连他们也会怀疑,像这样的部队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正如黎树所说,为将来计,他们不仅要跟清军决战,还要获胜,大获全胜!除非他们都打算领一笔银元然后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已经拉开了一角序幕,属于军人的大时代即将到来,就这样退场,谁甘心啊!
决战!决战!
于是,在阿巴泰费尽心思搜集海船准备开溜的时候,海州防线外围的明军磨利了手中的横刀,握紧了燧发枪,用血红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海州城墙,活像一群饿了一冬,正在打量着一头被包围了的野猪的饿狼!
不过,一场投入数万大军的大决战,要作的准备工作很多,所以阿巴泰至少还有两天时间可以逍遥自在一下。
在北方的清军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明军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定兴、涞水、易县、固安、霸州、涿州……一座座城市插上了明军的战旗,一道道防线被明军那铺天盖地的炮火粉碎。没有理由怀疑满洲八旗的战斗力,即便是有河洛新军和天雄军,他们的战斗力也能稳居东亚前三名;同样没有理由怀疑满洲武士的勇敢和顽强,他们真的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然而,差距实在太大了,面对装备和战术都领先自己整整一代的对手,他们再怎样顽强,也只能是被粉碎而已。清军绝望地发现,平坦辽阔的华北大平原再也不是骑兵的天堂了,面对那密似芦苇的刺刀组成的方阵,所向无敌的满洲铁骑举步维艰,无数个枪口射出的子弹交织成一片炽热的死线,清军骑兵还没有冲到明军面前,就已经被成片割倒。就算冲到明军面前也冲不过去,密密麻麻的刺刀组成一道冰冷的死线,让战马望而生畏,而乌鸦似的成群飞来的手榴弹和火幕一般的弹雨令试图从方阵之间的间隙穿过,寻找破绽的骑兵死伤累累。明军放弃了一切战术,完全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对攻,完全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拼人命,清军却完全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一败再败!
清军也不是没有试图打破这个僵局,吴三桂和祖大寿便亲自指挥关宁铁骑,在霸州方向与明军反复拉锯,霸州数次易手,谁也奈何不了谁。利用这一机会,德格类率领五千骑兵飞速南下,绕过沧州,进攻的箭头直指衡水,试图千里奔袭向大名道发动自杀式进攻,拼着全军覆没也要把大名道打烂!战术是完全对路的,也击中了明军的要害:大名道是明军的大后方,如果大名道被打烂了,明军的补给线也就完蛋了,清军不说反败为胜,至少也能赢得喘息之机啊。
可惜,清军始终是缺一点运气。
貌似只要是对上杨梦龙,幸运女神就会离清军而去,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德格类的运气实在是太糟糕了,他抵达沧州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川军主力东移增援沧州————沧州这边压力太大了一点,又是一个极理想的攻击出发点,万万不能丢。如果他早来一天,尚未进入沧州,他顶多就是撞上川军的先头部队而已,很轻松就能摆平;如果他晚来一天,川军主力就该进沧州城了,他顶多就是遇上川军的辎重部队,非但不会有什么危险,还能发一笔横财。可偏偏,他迟不来早不来,在川军低达南皮的时候,他也刚好抵达南皮,跟川军主力撞了个正着!得知这一消息后,德格类也傻了,亲自跑到前线来一看,好家伙,千真万确!兵力至少是他们三倍的川军主力正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这边开过来,旌旗如云,长槊如林,令人生畏!
德格类只能长叹:“天不佑我大清啊!”
叹气也没用,仗还是要打的。经衡水奔袭大名道的企图已经破灭了,德格类果断选择后撤与祖泽润会合,而川军表示来了你还想跑?一万六千步骑军迅速压上,穷追不舍。这还不算,德州那边也有一万五千大军北上与川军会合,声势越发的浩大,一直追到沧州城下!现在清军要考虑的可不是如何突破明军防线,奔袭明军大后方了,而是如何全身而退!
另一边,韩鹏军团和钱瑜军团在接连扫荡了十几个州县之后终于合兵一处,从固安出发,直扑顺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廊坊地区。薛思明军团直扑丰台,阎应元军团从韩鹏军团和钱瑜军团中间的间隙穿过,杀向香河,目的再明确不过了,不错,他们就是要切断北京与天津的联系,对北京形成合围之势!雷时声军团则在八达岭长城与清军逐个山头逐个山头反复拉锯,完全不计代价了,就是要粉碎这道已经阻挡了他太久的军都山防线!就是要从军都山俯冲下去,踏平昌平,然后与友军会合,包围北京!
得知八达岭长城失守的消息,清廷文武百官无不噤若寒蝉,就连身经百战的皇太极,也感到一股寒意,一股被人剥光衣服的寒意。
八达岭长城丢了,涿州、固安、易县丢了,顺天府恐怕守不了多久,香河……香河坚持的时候恐怕还不及顺天府。如今的北京,真的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没什么遮掩了。绝望之下,皇太极咆哮:“就没有人可以用了吗?多尔衮在哪里?多铎在哪里?那四万忠勇的满洲勇士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只剩下朕在孤军迎战了,为什么!?”
绝望的吼声在金鏖殿上回荡,像是一头重伤垂死的老虎在无力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