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一 九州战纪6
崇祯七年十月十八日。
围城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之久,鹿儿岛城中淡水供应已经被切断,只能靠两口苦水井的水度日,那点水甚至都不够给城中居民润喉。最惨的是,明军似乎是嫌城里的淡水供应太过充足,隔三差五就用长身管臼炮打几发硫磺进来。这玩意儿在是太歹毒了,日本那些传统的木屋子碰到它就如同淫妇遇到了奸夫,干柴碰到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城中居民不得不把本来就匮乏的淡水拿来救火,那日子就更难过了。渴疯了的日本人将树皮全剥了下来玩命的嚼,从里面汲取一丝水份,短短半个月,鹿儿岛城中所有花木都被剥光了皮。树皮剥光了之后,大家开始喝动物,甚至喝人的尿液,甚至连人血都成了他们解渴的东西,整个鹿儿岛城成了人间地狱。
城中的日本武士也组织了几次突围,但每一次都被强弩和火枪毫不客气的打了回来,除了扔下一地死尸之外,什么都得不到。不过鹿儿岛城中的居民还是很乐意看到这种飞蛾扑火式的突围,至少死掉一些人,就少一些人跟他们争夺本来就极度匮乏的淡水,他们也就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了。
水始终是海滨城市的命脉。一座城市如果意志足够的坚强,断了粮之后还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比如说安史之乱时的雎阳城,在断粮之后还坚持了数月之久,城中军民以虫鼠鸟雀、树皮草根甚至纸张为食,到最后连弓弩盔甲上的动物筋、腱、胶都煮来吃了,直到最后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果腹了,仅存的几百名士兵饿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雎阳城才被叛军攻破。但是如果那座城市的水源被切断,即便守军意志再坚强,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毕竟人的生理极限摆在那里,没有水,七天就完蛋。明军一出手就掐住了鹿儿岛城的命脉,令他们叫苦不迭。
不过,今天那些渴得恨不得喝人血的家伙那张苦瓜一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因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终于看见自家的军旗出现在地平线后面了。
是的,地平线后面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踏着冬日清冷的阳光,日军的战旗出现在这些望眼欲穿的被围困者的视线内。守城的日本武士先是不敢置信的用力揉了眼睛,或者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把自己掐得直吸凉气,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之后,他们发出近乎癫狂的嘶吼,用拳头猛砸城垛以发泄心中的快乐。只是由于口渴得厉害,他们大多已经失声,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声不似人,听得人心里发毛。
是的,经过一番争吵、扯皮之后,日本大军终于解决了指挥权的归属问题,四万三千步骑军朝着博多湾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由于日本没有像样的养马场,因此日军的骑兵数量并不多,四万三千大军里,只有区区两千骑兵,而且战马还又矮又瘦,跟驴子差不多,不管是耐力还是冲刺能力都堪忧,不过他们的数量占据绝对优势————明军这边的骑兵只有七百,他们的数量是明军的三倍。至于步兵的兵力就更没得比了,日军这边是四万一千人,明军这边则是五千劳改犯,一千二百虎兵,还有七百骑兵,再加上荷兰人拼凑过来的三千火枪手,合计一万人左右,只有日军的四分之一,日军占据绝对优势。当然,在码头一战见识过明军的战斗力之后,岛津怒志不会天真到认为仅仅是因为自己兵力占绝对优势就可以轻松取胜了,在他的强烈建议之下,各位大名将自家费尽心思才从荷兰人、葡萄牙人那里买到的火绳枪和大炮都搬了过来,拼凑起整整四千火枪手,还有三十门国崩炮————对,你们的眼睛绝对没有问题,日本把火绳枪称作“铁炮”,将铁炮称为“大筒”,威力巨大的大型佛郎机炮则起了“国崩”这么一个霸气侧漏的名字,吓人吧?现在日军中的足轻正使出吃奶的劲连拖带拽的推着炮车,将这些大杀器往明军的防线推过来。
“明军这防线……看上去不怎么样嘛!”
毛利元辉骑着战马,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明军的阵地,他看到的只是一层纵深只有十米左右的鹿砦和拒马桩,还有一道用沙袋垒成的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的些诧异的问:“这就是明军的防线?栅栏呢?壕沟呢?围墙、瞭望塔呢?怎么什么都没有?这防线也太简陋了吧?”
细川行二说:“真不敢相信他们深入日本本土,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居然还敢如此托大,只弄了一道如此简陋的工事糊弄人!”
岛津怒志说:“可别小瞧了,这支明军的战斗力非常强悍,他们装备的弓和弩射程惊人,是我们的长弓的两倍以上,甚至能跟我们的铁炮相媲美……”
毛利元辉哼了一声,说:“所以明军就仗着这些强悍的弓弩有恃无恐,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只修筑了这么一道简陋到极点的工事?”
福冈藩的统军大将黑田骏冷笑:“依我看我们也用不着紧张兮兮了,先集中所有国崩猛轰破坏他们的工事,然后骑兵冲锋,步兵尾随掩杀,最多付出死伤一千人的代价就能将这支明军全部赶下大海喂鱼!”
岛津怒志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没办法,正常情况下,古代步兵的行军速度是快不起来的,文盲太多了,组织和纪律都非常散漫,每走出几十米就要停下来整一下队再继续走,否则一天下来整个军队编制就全乱套了,日军同样如此,从大隅到这里其实没多远,但这点路他们硬是走了大半天。他往左边看看,看到的是被泡在海水里的农田;往右边看看,看到的是被明军无耻地截断了的河流;最后他把目光投向鹿儿岛城。
鹿儿岛城上,很多武士正在发挥似的挥舞着旗帜,以证明这座城市还在自己人手里,并没有被明军夺走。不过由于明军截断了水源,只怕城里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打开城门杀出来跟他们会合了。
岛津怒志牙帮子咬得格格响,面部肌肉直抽搐。看到自家的领地被明军祸害成这样,他气得几乎吐血,果树被砍什么的都算小意思,最缺德的是海水灌田,被海水这么一灌,至少有几万亩良田变成了盐田,寸草不生了,除非他有本事把地皮刮去一尺!
“岛津君,我们进攻吧!”细川行二指着明军的防线大声说:“明军的兵力远少于我们,而且防线又非常简陋,我们完全可以轻而易举的攻破他们的防线,砍下他们主帅的头颅,为战死在博多湾的武士们报仇,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岛津怒志喉结微微蠕动,欲言又止。
桦山好古低声说:“将军,你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指挥这支大军!”
岛津怒志悚然一惊,猛然省起自己的指挥权是有时效的,属于过期不候的那种。过了今天,如果他还想指挥这支军队,就得再等一天了,万一毛利家的杂碎成心借明军之手削弱岛津家的实力,明天故意拖延着不打,那他的领地必将会遭到更大的破坏!
没得选了,唯有速战速决!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破明军,俘虏明军主帅和军中的工匠,才能弥补岛津家的损失!抓到明军主帅可以向明国勒索巨额的赎金————至于能不能要到还得另说,而俘获明军军中的工匠则可以让岛津家的兵器制造业、手工业更上一层楼,他如果想抹平损失,只能靠这两样了。
“马上构筑炮兵阵地,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所有国崩同时开火,将明军的工事轰个支离破碎!”岛津怒志咬着牙下达命令。
日军大声应诺,数百名足轻拿着铁锹锄头有些胆战心惊的越众而出,来到距离明军阵地仅四百米远的地方开始猛挖,弄得尘土飞扬。日军骑兵十数人为一队飞驰过来,围着明军防线往来飞奔,嘴里发出阵阵诡异的、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的怪叫声,吸引明军的注意,甚至拉开长度跟他们的身高差不多的长弓朝着明军阵地放箭,试图引诱明军开火,消耗明军的弹药和箭支。看得出这些日本武士的素质还是相当高的,所有战术一环扣着一环,很有章法,不愧是在持续两百年战乱中锤炼出来的精锐之师。只可惜,日本也就那么大一点,格局有限,他们自认为非常巧合的战术配合,在明军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对那些往来飞驰虚张声势的日本骑兵,虎兵们看都懒得看,倒是袁宗第有些好奇,问杨梦龙:“大人,这些死矮子在搞什么鬼?”
杨梦龙打着哈欠说:“还能搞什么鬼?无非就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掩护炮兵展开,顺便试探出我军的弓弩火枪的手效射程而已……梅斯,让你的人别动,盯好鹿儿岛城,这边有我们就够了!”
袁宗第又看见日军把一些对半劈开的竹子十几根一起钉成盾牌状固定在推车上,还往上面放了不少湿棉被之类的东西,越发的好奇:“那个又是什么?”
杨梦龙说:“竹束,用来防弹的,跟我们的楯车差不多。”
罗老三又看见日军将竹子钉成的栅栏钉在地上,弄得很不规则,有些纳闷:“他们这是在干嘛?不像是在弄栅栏啊,栅栏不是这样搞的!”
杨梦龙说:“还是竹束,防箭的,同时也可以起到遮住敌军视线,隐蔽调度的作用。你瞧,那帮矮子往竹束后面一躲,是不是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了?”
罗老三认真看了一会儿,还真是这样。他忍不住骂:“娘的,个子不高,花花心眼倒不少!打仗就打仗呗,整这么多鬼花样干毛!”
杨梦龙又打了个哈欠,说:“这是人家的传统啦,我们应该尊重人家的传统,先让他们折腾去吧,我们休息一下,等他们折腾够了再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