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懵圈了
孙承宗府上宾客寥寥,杨梦龙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所以祖大乐、祖大弼、吴襄这些大人物一个都没来,他们都忙着运作,将那次子虚乌有的大胜给落实了,忙得很呢,哪里有时间出席一个款待卫指挥使的宴席?丘禾嘉也没来,这位锦州巡抚的病情一度好转,但是打张春回来之后,又突然加重了,说到底,还是心病,没药可治的。因此宴会就很冷清了,就两个老人摆一桌酒,欢迎一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没有歌女舞姬助兴,没有山珍海味,出席这种宴会实在是一件亏本的事情。
孙承宗杨梦龙算是认识的,但还有一个枯瘦得厉害的老人,他不认识,卢象升向他介绍:“这位是兵备道张春张大人。”
杨梦龙愣了一下,好半天才依稀想起张春是何方神圣。这是一位颇有能力的文官,在收复关内四城的战役中立下了不少功劳,随后晋升为兵备道……慢着,这位张大人在数天前率领五万大军前去支援大凌河城,结果在长山被后金打得全军覆没了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张春此时应该正在后金的俘虏营里绝食才对的!皇太极很佩服张春的忠烈,极力劝降,后来张春也有所松动了,想为皇太极效力,但他坚决不肯剃发,而皇太极则要求一定要剃发,最终,这位老人绝食而死,用生命悍卫了自己的原则:我可以为你效力,但我不能放弃我的原则,毁伤父母给予的身体发肤!奇怪了,他怎么跑出来了?想归想,他还是大咧咧的向张春磕了个头————就当是拜死人好了:“末将杨梦龙,参见孙大人、张大人!”
一看到杨梦龙,张春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别怪他,任何一位古人看到杨梦龙这板寸头都会眉头大皱的,这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剪掉头发呢!但他现在病得不轻,没力气去追究杨梦龙为什么剪成这么个怪异的发型。孙承宗则是见怪不怪了,笑着说:“杨指挥使,数月不见,你的头发又短了!”
杨梦龙咧嘴一笑:“长了当然得剪啊,一个大男人留着这么长的头发,多碍事!”
张春忍不住说:“杨指挥使此言差矣!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何忍毁伤?你……”
杨梦龙傻乎乎的问:“是不是所有父母给的东西都不能毁伤啊?”
张春说:“那当然,这是圣人的教诲!”
杨梦龙很天真的问:“那圣人干脆叫大家连脐带都别剪了,脐带也是父母给的哦。”
张春顿时给呛得说不出话来。
杨梦龙心里偷笑。开玩笑,还想拿我的头发来说事?也不看看老子打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剪头发这个事情跟别人打过多少次嘴炮了!
卢象升哭笑不得,说:“有你这样跟张大人说话的吗?赶紧道歉!”
杨梦龙脸一鼓,很没有诚意的拱了拱手,说:“张大人,末将说错话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末将计较哈!”
张春没有说话,碰上杨梦龙这么个口甜舌滑的二货,这位老先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孙承宗说:“杨大人千里来援,辛苦了,快快请坐。老夫已经备下薄酒,为杨大人接风洗尘。”一连击了三次掌,马上有健仆从内堂鱼贯而出,手中捧着各式菜肴,一一摆在桌面上。又有几名侍女莲步轻移,手捧银壶金盘,迤逦而出,为众人斟酒。杨梦龙坐在卢象升身边,瞅着那些侍女,哟,颜值一流嘛,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尤其是捧金盘的那位白衣少女和手持银壶的那位绿衣少女,啧啧,胸部发育得那叫一个好呀,曲线曼妙迷人,不像一些女孩子,纯粹就是大平原,飞机场。他大方的在心里给这帮漂亮的侍女打了个九十分,又瞅着孙承宗和张春,实在很怀疑以他们的年纪,还能不能应付这么一群花容月貌的美女。
遗憾的是,这些美女在替大家斟完酒之后就退了下去,不见了,杨梦龙深感惋惜,这帮美女可比两个老头子养眼多了。孙承宗将他的不快看在眼里,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小毛头,还真是够特别的!他端起酒杯,说:“杨指挥使以弱冠之年领兵远征数千里,驰援辽西,实是古今少有的少年英雄,老夫佩服。来,老夫敬你一杯!”
杨梦龙赶紧举杯,说:“孙大人,其实我是看见天雄军出动了主力才跟过来的,如果就我带两三千人过来,我才不干呢!”
孙承宗微笑:“杨指挥使真是快人快语!”一口饮尽杯中美酒,颇为豪爽。
当然,这所谓的美酒其实寡淡得很。古人喝的酒度数其实是相当低的,酒量好的人完全拿它当开水喝,没办法,蒸馏酒在这年代还没有大面积的推广开来,大多数人喝的还是从糟醪里舀出来的浑酒,这种酒没有经过蒸馏提纯,烈度能高才叫见鬼了。杨梦龙弄出四十三度白酒的时候,可是轻轻松松放倒了一大片酒鬼的!杨梦龙在心里吐槽:“这样的美酒,我喝十斤都没问题!”
孙承宗拿起筷子说:“吃菜,吃菜!”
那就吃菜吧。不过菜也不是什么好菜,几条鱼,一只狍子,一只野鸡,就这么多了,好在做得不错,杨梦龙胃口大开,大吃大嚼,吃得满嘴都是油。卢象升早已习惯了他这种饿鬼投胎式的吃相,见怪不怪了,那两位老大人却大摇其头:这孩子看着挺机灵的,怎么举止如此粗鄙?看来前途有限哟!
看得出,孙承宗、张春以及卢象升都有心事,只是不停的劝杨梦龙多吃一点,自己却没怎么吃,特别是张春,象征性的吃了一筷子菜后就放下了筷子,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看样子是想将自己灌醉。他一连喝了七八杯酒,卢象升看不下去了,劝说:“张大人,你别喝了!须知,酗酒伤身!”
张春惨然一笑:“老夫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
那笑声让人心酸。
杨梦龙抬起头来,鼻尖上挂着好几粒米,两边腮帮鼓起老高,有些吃惊的问:“怎么了?”
卢象升说:“打了败仗,张大人心里不好受。”
张春发出一声嘶叫:“何止是打了败仗,分明就是全军覆没啊!朝廷将五万大军交到老夫手里,结果长山一战,没了,全没了!五万大军啊!”他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大杯,嘴唇直哆嗦:“王之库、满库、张吉甫……这些能征善战的将领,都没了,不该死的全死了,该死的一个都没死,还在金营里对奴酋阿谀奉承……”
杨梦龙咕一声咽下嘴里的饭菜,用手比划着,叫:“这有什么?不就是打了一场败仗吗?建奴怎么揍咱们的,咱们就怎么揍回去!他们杀了咱们五万人,咱们就杀他们十万人,不就扯平了?”
张春愣愣的看着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良久,苦笑一声,说:“揍回去?谈何容易!”继续喝酒。看来兵败被俘这段经历已经打垮了这位老人的脊梁,他对自己的前途,对大凌河战役的前景都已经绝望了。他认为是自己指挥不当,断送了这支大军,这可是好几万条人命啊,份量之重,岂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更加可怕的是,他还被当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用来消灭更多的明军!
卢象升给孙承宗敬了一杯酒,问:“阁老,我们派往大凌河的密探回来了没有?”
孙承宗迟疑了一下,说:“回来了……”
卢象升问:“消息属实吗?”
孙承宗说:“完全属实!据密探回报,他亲眼看到大凌河城的城门打开,奴酋皇太极的使者走了进去,过了好半天才走出来,还是祖大寿亲自送他出来的。”
卢象升手背青筋暴露,金杯被他捏得微微变形:“可恶!祖大寿太无耻了!”
杨梦龙一头雾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
孙承宗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杨梦龙一看信封,上面写着“大金可汗亲启”的字样,是写给皇太极的。他抽出信笺,上面铁划银钩,用繁体字写了整整两页,他认识的繁体字数量有限,只能连蒙带猜,看了个大概。一连看了几遍,他总算大致弄懂了这封信的内容:是祖大寿写给皇太极的,在问皇太极如果他们投降了,皇太极能给他们什么样的待遇,会不会杀降?多交征战,死伤在关宁军手里的后金勇士着实不少,如果他们投降,后金将领会不会挟怨报复?看完这封信,他有点懵圈了:“这封信是哪里来的?真实吗?”
张春涩声说:“是老夫从建奴大营里带回来的。老夫在建奴大营里亲眼看见祖大寿的军使进入王帐,奴酋皇太极及诸位贝勒当着汉蒙将领及我等降将的面发下血誓,说如果祖大寿投降,他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人。送走了使者之后,奴酋便将老夫放了回来,让老夫把这封信带回来给枢辅大人!”
孙承宗说:“信是祖大寿写的,老夫认得他的字迹,这绝对没有错。”
杨梦龙脑子嗡嗡作响,心里狂叫:“有没有搞错,有没有搞错!皇太极,你犯规了!”在他看来,皇太极确实犯规了,他千里迢迢跑到关外来,气都还没有喘匀呢,祖大寿就要投降了,那他还玩个屁啊!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头疼的问:“这等事情应该极度机密才对,皇太极却大肆宣扬,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孙承宗沉声说:“他的目标是天雄军和舞阳军!”
杨梦龙失声叫:“什么!?”
孙承宗说:“天雄军跟他们的正红旗狠狠的打了一仗,斩首四百余级,而且是以骑对骑在野地浪战中战胜他们的,这次惨败让他们意识到大明还有一支比关宁军更精锐更敢于死战的新军,他想利用祖大寿投降作为契机,引出天雄军和舞阳军,一举歼灭!”
卢象升苦笑:“这招很毒啊!圣上对大凌河之役寄予厚望,只许胜不许败,如果祖大寿投降,我们便算是一败涂地了,大凌河城,我们不得不救,就算明知道那是一个陷阱,我们也只能往里面跳!”
孙承宗叹息:“就像他利用大凌河断粮的消息迫使关门大军出战,最终在长山惨败一样,都是阳谋,却无法化解!”
听到“长山”二字,张春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剧烈的咳嗽起来。
杨梦龙还在懵圈:“大凌河断粮了?”
卢象升说:“至今断粮已有五十余日了,士卒自相残杀,人肉为食,人骨为薪,惨烈之极。”
杨梦龙脸一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实在无法想像一群人饿了五十多天,只能人吃人是什么样的情景,想一想都要做噩梦!一支军队在断粮之后是撑不了多久的,难怪张春未等天雄军来到便匆匆出战,最终惨败,皇太极这一手打中了明军的要害啊!
想透了这一层,杨梦龙只觉得手脚冰凉。皇太极实在太毒了,先是放出大凌河断粮月余,军心溃散的消息逼张春出战,在歼灭张春所部之后又放出祖大寿即将投降的消息逼天雄军出战,摆明就是守株待兔,明军过去一支他歼灭一支,有去无回!最可怕的是,他放出来的消息全是真的,这次为了增加可信度,甚至连张春这么重要的俘虏都给放回来了!
现在摆在明军面前的路就两条,要么出战,冒着再次全军覆没的危险增援大凌河城,在祖大寿投降之前解了大凌河之围;要么坐视祖大寿开城投降,大凌河城陷落,然后天子震怒,大家人头落地!不管明军作出什么选择,对他而言都是有益无害!
到了这个份上,杨梦龙不得不承认,皇太极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厉害的战略家之一,在战略上,明军已经一败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