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秦戈从没见过会被炸油条的呲呲声音吓哭的精神体,他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才会带出这么个胆子还没有草履虫大的小崽子。
墙上贴着不少大字报,无一例外都是骂秦戈的。他起身撕下,这时看到了告示板上的几份嘉奖名单。
每份名单当头都是同一个名字:谢子京。
秦戈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出所料,在“谢子京”名字后面,又是一连串的荣誉:危机办西部地区办事处年度优秀哨兵,先进个人,个人二等功两次,集体三等功四次,等等等等。
这位西部第一梯队的哨兵谢子京,在最近两三年的表彰通报里频频出现,十分引人注目。据说他进入危机办的第一天就驻扎在雪山底下,一去就是好几年。
秦戈对这个哨兵很好奇,但即便在档案室里,他也没法找到谢子京的照片。
第一梯队的哨兵和向导往往都执行最危险、最机密的任务,没有照片很正常。秦戈的好奇心就跟他的任何情绪波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撕完了大字报,秦戈看到扫完地的白小园拎着扫帚朝自己奔来。
“高主任找你。”她说,“现在立刻去他办公室。”
秦戈心中一惊,眼皮开始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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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月是危机办的主任,圆头大耳,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唯有在与保卫科科长的较量中,总是压抑不住自己隐藏颇深的脾气。
据说是因为保卫科科长曾经是高天月的情敌,高天月和妻子结婚三十余年,至今还耿耿于怀。
但危机办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连眼镜腿儿都透着精明的人物。
秦戈进了办公室,抬头便见到高天月一脸慈悲。
“秦戈啊,地底人那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高天月说。
秦戈点点头:“我没放在心上。”
高天月:“他们还在外墙上刷了一些骂你的话。”
秦戈忽然好奇:“骂我什么?”
高天月笑道;“都不是什么好话,别想了。”
秦戈心想,既然不是好话,你又何必提起?他没了兴致:“算了,没关系,洗了就行。”
地底人在被岩化病毒感染之后自己也会成为病毒携带体,因而他们是禁止与任何普通人类通婚的。秦戈在婚姻登记和伴侣申请的岗位上轮岗一个月,拒绝了许多次地底人的要求,心里清楚自己肯定会被人怨恨上。
“我是绝对信任你的,这次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不过以后在工作上啊,还是圆融一些,不能太硬了,人民群众都是耳根子软的嘛。你好好讲话,他们会听的。”高天月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话锋一转,“秦戈,你能力强,人又稳重,危机办同年纪的人里,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多。”
茶汤金黄澄澈,茶水和杯壁之间有一环金圈。
秦戈心中一沉:糟了。
这是高天月一年都舍不得喝上一次的极品金骏眉。
秦戈的眼皮仿佛加装了弹簧,疯狂蹦迪。
“组织对有才华的年轻人,从来都是最重视的。人才嘛,就要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发挥作用,不能浪费青春和年华。”高天月摸了摸脑袋,把左侧的头发巧妙拨到右侧,遮盖光亮的地中海部分。
秦戈一声不吭地听了十几分钟,高天月才把真正目的说出来。
“精神调剂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单位有这个科室吗?”
“以前没有,下个月开始就有了嘛。”高天月起身回到办公桌,在一堆文件里翻来翻去,“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合适了。危机办里的向导虽然多,但是像你那种特殊能力的,一个都没有。”
从档案室的一个普通科员,升任为精神调剂科的科长,秦戈忍不住压了压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皮蹦得太欢腾,令他脑壳痛。
“这科室是做什么的?”
高天月拿着一份文件坐回他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解决‘海域’里的问题。”高天月说,“现在虽然没战争,但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越来越多。就不谈十几年前的警铃协会了,现在仍然有不少反哨兵向导组织在活动。危机办是应急部门,所以我们的哨兵和向导绝对不能出问题,所有人的‘海域’都必须是清洁的,干净的。”
秦戈:“这就是当时你一定要我的原因?”
“是啊。”高天月笑眯眯地说,“你这种资质的精神调剂师太珍贵了,我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平时危机办也没有让你发挥才能的地方,现在好了嘛,这是个好机会,上面的人都很关注的。”
秦戈接过文件,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一份任命书,而是一份自述。
在自述的右上角,是血一样鲜艳的“绝密”二字。
这是一个医生的自述。他描述了自己最近一个月出现的幻觉和幻听症状,并反复强调:手术室墙上都是血,而且还有不少人钻进钻出,他怕得睡不着,一拿起手术刀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呕吐。
秦戈放下报告,平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这跟‘海域’有什么关系?”他低声说,“这是精神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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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人:特殊人类之一,指被5k2p型岩化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岩化症状的人类,有先天遗传和后天感染两种途径。岩化后躯体变僵硬、易破碎,且易受外界细菌、风雨等影响,生活区域急剧缩小。人类城市会专门分辟出地底人聚居点,相关的机构及医疗场所也有特定的地底人事务处理区域,多分布于地下。
半丧尸化人类:特殊人类之一,指被丧尸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丧尸化症状的人类。半丧尸化症状只可通过药物手段延缓,不能治愈;病毒一旦侵入大脑,半丧尸化人类则成为完全型丧尸。因此半丧尸化人类需定期检查血液中的病毒浓度,一旦超标立刻被控制。在争取婚姻权和家庭权的战场上,半丧尸化人类与地底人是天然同盟,但两个种族之间同时也存在严重歧视,主要表现在均不认可对方的审美与外形上:“石头怪”是半丧尸化人类对地底人的蔑称,“腐尸”是地底人对半丧尸化人类的蔑称。
(部分资料来源:《内部歧视与外部歧视共同作用下的全新伙伴观》,《大众心理研究》1996年第5期,陈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有*号的部分都是文内相关概念,为保持故事完整性,会在章节最后进行注释说明
第2章 血与酒02
和哨兵、向导相关的研究课题非常多,“海域”就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个。
正式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向导的精神领域的人是德国的精神病学教授路易斯·杨。19世纪末期,路易斯发表了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专著,当时德国的精神病学在整个世界范围都占据优势,因此“海域”这个命名规范便就此固定了下来。
哨兵和向导本身拥有极强的精神力,“海域稳定”也就成为了海域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负责疏导“海域”问题的精神调剂师应运而生。
秦戈说:“高主任,我做不了。精神病就去找精神科医生,我是精神调剂师,只能做疏导和调节,没办法治病。”
“这可不是精神病。”高天月轻咳一声,示意秦戈翻开报告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附着几份量表测试结果。结果显示,这个医生没有任何可以观测到的精神异常。
秦戈:“……”
高天月:“要是精神病就好办了。问题就在于,他的精神完全是正常的。”
秦戈实在压抑不住好奇,又把那两张纸拿了起来。
精神状态没有异常,但是却声称自己看到了幻觉。这位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的彭湖医生是一个向导,他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判断自己的“海域”出现了问题。
高天月有滋有味地喝茶,看着秦戈一边皱眉,一边认真看报告。
片刻后秦戈放下手里的纸张,还是决定推托:“我没接触过这样的个案,我做不来。”
高天月挥挥手,像是要把秦戈的反对挥走。
“二六七医院是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医院的医生出了问题,这确实是危机办该解决的事情。你是不是危机办的人?你是不是危机办唯一的精神调剂师?”
秦戈:“……”
高天月:“虽然精神调剂科还没正式成立,但你,我是一直很看好的。不仅是我,上面的人也希望这事情能够尽快解决。小秦,你行的吧?”
“……我还能回档案室吗?”秦戈问。
高天月没有正面回答:“秦戈啊,我认识你很多年,知道你这个人性格文静,事情全都藏在心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让你走出去的机会。年轻人,是吧,外面有广阔天地!你在档案室工作,是屈才了。”
谈话的节奏始终被高天月牢牢掌握,秦戈终于噤声。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反对。
“好吧。”秦戈收起了彭湖的自述,“我先联系朋友,去二六七医院了解情况。”
他起身之后才想起,自己似乎是个光杆司令。
“当然有科员,好几个呢,都特别得力。”高天月立刻说。
秦戈想了想:“不要白小园。”
高天月一口茶喝了一半,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你对白小园有什么意见吗?要积极团结同事嘛。我看小白就蛮好的,人又机灵又利落。”
秦戈扶额片刻,补充道:“行吧。那我不要唐错。”
高天月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小唐和你也有矛盾?秦戈,你要反省一下自己了。唐错这个人没脾气,好说话,干活认真,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坦诚沟通就好了嘛。”
秦戈无言以对:“还有谁?高主任你一次性说完吧。”
“还有一个从别的办事处调过来的哨兵,很出色。”高天月晃着脑袋,“今天下午就来报到,到时候我介绍你俩认识。”
秦戈估计这位哨兵跟白小园唐错都是一路货色,干巴巴笑了两声,心里的期待比草履虫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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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对白小园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她烦。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的八小时,他怀疑白小园有十五个钟头都在说话。
秦戈自己每天都有十万八千件烦心事,再搭上一个白小园,他害怕。
他跟唐错也没矛盾。唐错确实好说话又认真,唯一的问题是,他脑回路跟别人很不一样,什么都做不好。在危机办各个科室辗转两年后进了秦戈所在的档案室,唐错才算是找准自己的定位,安安心心当起了书呆子。
秦戈每天都在尽力扮演一个脑回路正常的成年人,他可不乐意再捎带上一个唐错。
钥匙旋转,打开了电动车的锁头。他暂时把白唐二人的事情放在一旁,飞快地在脑子里把自己和高天月的谈话捋了一遍。
自己肯定是被高天月坑了。
这个什么精神调剂科,应该是顺应上头要求设置的一个闲置科室,所以高天月往这个科室里塞了几个不好用的人,顺便让不好管的自己管管他们。
虽然考了精神调剂师的执业资格证,但秦戈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运用过。
精神调剂师的考核难度极高,全国登记在册的也不过是五个人,秦戈就是其一。
他是危机办目前唯一一位,可以在他人“海域”中进行浮潜、深潜、巡弋甚至拷问的向导。*
只是危机办里的哨兵基本都有向导作搭档,向导本身也可以自我疏导,除了每年在新员工到来的时候按照程序要求潜入他们的“海域”进行巡弋之外,秦戈暂时还没机会发挥重要作用。
巡弋“海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秦戈总觉得,潜入他人“海域”中窥视秘密和情绪的自己,是在粗暴地冒犯别人。
对高天月这样的安排,他实际上有些难过,还有些愤怒。但这些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最遗憾的是,档案室里的东西他还没能彻底看完。
骑着电动车离开危机办时,秦戈瞥见个穿黑色皮衣的高个子男人正靠在传达室的窗边,跟传达室大爷讨烟抽。秦戈只看得到他侧脸,鼻梁又挺又直。
一头大狮子趴在传达室门边,张开血盆大口打呵欠。
“小秦,出去呀?”大爷忙里偷闲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