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我的行程很满,”他说,“如果要我去见任何人,至少得给我一个名字和解释。”
  “他名叫艾德温·尼丹姆,想谈谈关于一个以黄蜂为网络代号的人,此人涉嫌犯了重罪。”
  布隆维斯特登时一阵惊慌,说道:“那好,几点?”
  “明天清晨五点。”
  “你开什么玩笑!”
  “很抱歉,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建议你准时到,尼丹姆先生会在他的饭店房间里和你碰面,你得把手机留在柜台,而且需要搜身。”
  布隆维斯特随即起身向玛格丽塔道别。
  第三部 不对称的问题
  十一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三日
  有时候汇集比打散容易。
  今时今日,计算机可以轻易计算出百万位数的质数相乘结果,但要反过来却极其复杂。仅仅几百个数字就可能造成巨大问题。
  rsa之类的加密算法便是利用质因数分解之不易。质数已经成为机密的挚友。
  第二十五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清晨
  莎兰德没花多少时间便查出奥格斯画的那个罗杰的身份。她找到一个介绍昔日瓦萨区革命剧场演员的网站,里面有此人年轻时的照片,他叫罗杰·温特,入行之初曾主演过两三部电影,但近几年事业停滞不前,如今的名气还比不上他困坐在轮椅上的兄弟托毕亚。托毕亚是个率直的生物学教授,据说最近已和罗杰彻底疏远。
  莎兰德记下罗杰的地址,然后侵入国家科学基金会重大研究计划单位的超级计算机,并同时开启她投注无数心力的那个程序,她一直想利用此程序建立一个动态系统,找出最可能破解的椭圆曲线方程式,并尽可能减少反复运算的次数。但不管她怎么试,都无法更进一步,国安局的档案依然坚不可摧。最后她去看了看奥格斯。她一看不禁咒骂一声。男孩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在一张纸上不知写些什么,她走近后发现他又在分解质因数。
  “没有用的,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她喃喃地说。当奥格斯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前后摇晃,她叫他镇定一点,再继续睡觉。
  时间很晚了,她心想自己也该休息一下,便躺到他隔壁床上,却又睡不着。奥格斯翻来覆去,嘴里唧唧哼哼,莎兰德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说几句话试着安抚他。她所能想到最好的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椭圆曲线吗?”
  当然得不到回答,但她并不泄气,还是尽可能作出简单明了的解释。
  “你懂吗?”她问道。
  奥格斯没应声。
  “那好吧,”她接着说,“就拿3034267这个数字来说好了。我知道你能轻易找出它的质因数,不过也可以利用椭圆曲线来找。我们就以曲线y=x3-x+4和曲线上的点p=(1,2)做例子。”
  她把方程式写在床头柜一张纸上,但奥格斯好像完全听不懂。她想到自己研读过的那对自闭双胞胎,他们能通过一种神秘的方式分辨巨大的质数,却解不出最简单的方程式。或许奥格斯也是这样,或许比起数学天才,他更像一台计算机,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已不重要了。枪伤又开始作痛,她需要一些睡眠,也需要赶走旧日童年的所有魔鬼,这个男孩让他们再次复苏了。
  布隆维斯特回到家时已过午夜,虽然筋疲力尽,还得一大清早就起床,他仍然坐到计算机前搜寻艾德温·尼丹姆。全世界叫这个名字的人真不少,其中包括一个在罹患白血病后东山再起、成绩斐然的橄榄球员。
  有一个艾德温·尼丹姆似乎是净水专家,还有一个经常在社交场合中入镜,看起来有点蠢。但似乎没有一个有可能破解黄蜂的身份,指控她从事犯罪活动。有一位艾德温·尼丹姆是在mit取得博士学位的计算机工程师,这至少是一条方向正确的线索,但似乎就连他都不吻合。他现在在一流的计算机病毒防护公司“安全线路”担任资深主管,该公司对于黑客肯定有兴趣,只是这个被称为艾德的人所发表的言论,全部都是关于市占率与新产品。他说的话顶多也就是一般八股的营销术语,即使逮到机会谈论休闲活动,也同样了无新意:保龄球和飞蝇钓。他说他喜爱大自然,喜欢竞赛类的活动……他所能做出最具威胁性的事情,大概就是让人无聊到死。
  他有一张照片,光着上身咧开嘴笑,两手高举着一条大鲑鱼,就是钓客圈内那种廉价的快照,还是一样平凡无趣,但是布隆维斯特渐渐起了疑心,也许这份平凡无奇正是重点所在。他又把资料重看一遍,这回忽然觉得这些是捏造的,是虚假表象。他慢慢但也很确定地得出相反结论:就是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嗅到情报单位的气息,不是吗?感觉很像国安局或中情局。他再次端详那张与鲑鱼的合照,这次好像看出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的是一个装装样子的硬汉。他的站姿和他在镜头前露出的嘲弄笑容,都带有一种坚定不可动摇的感觉,至少布隆维斯特是这么想的,他也再次想到莎兰德。他琢磨着是否应该将这次会面的事告诉她。但现在没有道理担心她,何况他自己其实也一无所知,因此还是干脆上床睡觉。他需要睡上几个小时,以便清晨和艾德见面时能保持脑袋清醒。当他慢慢地刷牙、更衣、爬上床后,才发觉自己是出乎意外地疲倦,头一沾枕就睡着了。他梦见艾德站在一条河里,他则被人拖入水中差点溺毙,之后朦朦胧胧看见自己爬过河床,四周围全是蹦跳打滚的鲑鱼。不过他肯定没睡很久,一下子惊醒过来后,更加坚信自己忽略了什么。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心思瞬间转到安德雷身上。他想必一直记挂着这个年轻人。
  琳达将门上了两道锁。这没什么奇怪,她这般处境的女子是该采取所有必要的防范措施,但安德雷仍感到不安,只是他将原因归咎于公寓本身,总之他试着说服自己这么相信。这里全然不像他预期的样子,这真的是她某个女性友人的家吗?
  床很宽,但不特别长,床头床尾都是亮晶晶的铁格栅。床罩是黑色的,让他联想到棺材,还有墙上挂的裱框相片他也不喜欢,拍的大多是手持武器的男人。整个地方散发着一种贫乏、冰冷的感觉。
  但话说回来,很可能只是他太紧张而夸大了,或者是想找借口离开。男人总想逃离自己所爱——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不是说过类似的话吗?他注视着琳达。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此时她正朝他走来,那一袭紧身洋装更衬托出她的婀娜多姿。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是不是想回家了,安德雷?”
  “我的确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明白。”她吻了他,接着又说,“那么你当然得回去继续工作了。”
  “那样或许是最好的。”他低声说道,这时她已整个人紧贴上来吻他,激动得令他无力抗拒。
  他回应了她的吻,两手抱住她的臀,她猛力朝他一顶、一推,他重心不稳往后倒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害怕。但转眼看见了她,她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他暗忖:她只不过是玩得稍微狂野一点罢了。她是真的想要他,不是吗?她当下就想和他做爱,因此他任由她跨坐在自己身上、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指甲刮划过他的腹部,同时眼中闪着光芒,包裹在洋装内的丰满胸部剧烈起伏着。她张开了嘴,一道唾液顺着下巴流下,接着低声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现在,安德雷,”她再次低声说:“现在!”
  “现在?”他犹疑地重复她的话,并感觉到她在撕扯他的裤子。她的大胆超乎他预期,技巧之纯熟、表现之狂野淫荡更是他前所未见。
  “闭上眼睛,静静躺着别动。”她说。
  他照做了,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她在弄什么。随后又听到喀喇一声,感觉有什么金属套住手腕,这才察觉自己被铐起来了。他想反抗,因为实在不太喜欢这类事情,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的手铐在床头架,看似十分熟练。然后再用绳子绑住他的双脚,并用力拉紧。
  “轻一点。”他说。
  “放心。”话虽如此,他却不喜欢她那眼神。这时她用严肃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肯定是他听错了吧。“什么?”他问道。
  “我要用刀割你,安德雷。”她说着往他嘴上贴了一大块胶布。
  布隆维斯特努力劝自己别担心。安德雷怎么会出事呢?除了他和爱莉卡,谁也不知道他参与了保护莎兰德与男孩、不让他们曝光的行动。对于两人所在之处的信息,他们一直非常谨慎,比处理其他部分都要谨慎许多。可是……他怎会没有消息的呢?
  安德雷不是一个会忽略手机的人。相反地,每当布隆维斯特来电,他总会在第一声铃响就接起来。但现在竟完全联络不上他,这不是很奇怪吗?又或者……布隆维斯特再次试图说服自己,安德雷因为忙着工作而忘了时间,或者最糟的是他丢了手机。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但毕竟……在这么多年后卡米拉忽然又出现了。这里头一定有蹊跷,再说包柏蓝斯基是怎么说来着?
  “活在这个世界里,必须疑神疑鬼。”
  布隆维斯特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又打给安德雷,这次还是没接,于是他决定吵醒新同事埃米,他就住在瓦萨区红山一带,离安德雷家很近。埃米听起来意兴阑珊,但仍答应立刻上安德雷家看看他在不在。二十分钟后他回电了,说是在安德雷家猛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他肯定不在家。
  布隆维斯特随即换了衣服出门,匆匆走过风雪肆虐、空无一人的索德马尔姆区,来到位于约特路的杂志社。他心想,运气好的话,就会发现安德雷睡在沙发上。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工作时打盹而没听到电话响。原因应该就这么简单。但布隆维斯特却愈来愈不安。当他打开门、关闭警报器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像是害怕看到什么凄惨景象,不料四下搜寻后发现毫无异状。他的加密电子邮件上的信息,全都依事先约定仔细删除了。一切看似正常,但办公室那张沙发破旧空荡一如既往,并无安德雷躺卧的身影。布隆维斯特在沙发上坐了片刻,陷入沉思,然后再次打电话给埃米。
  “埃米,”他说,“真对不起,大半夜的一直吵你。不过这整件事不由得我不多想。”
  “我明白。”
  “我总觉得刚才提到安德雷的时候,你的口气好像有点紧张。你有什么事没跟我说吗?”
  “全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埃米说。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也和资料检验局的人谈过了。”
  “什么叫你也谈过了?”
  “你是说你没有……”
  “没有!”布隆维斯特打断他的话,只听到埃米在电话另一头的呼吸声变得沉重。出大问题了。
  “说吧,埃米,长话短说。”他说。
  “就是……”
  “怎么样?”
  “我接到资料检验局的一位李娜·罗勃森来电。她说和你谈过了,也同意在目前的情况下,提升你计算机的安全层级。但之前好像给了你错误的建议,她担心防护不足,所以她说想要尽快联络为你处理加密信息的人。”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只是看安德雷用过你的计算机。”
  “所以你要她和安德雷联络。”
  “当时我人刚好在外面,就跟她说安德雷可能还在办公室,她可以打到办公室找他。就这样。”
  “拜托,埃米。”
  “可是听她的口气真的……”
  “我不管她的口气怎样。但愿你跟安德雷说了这件事。”
  “我是没有马上说。我现在也和所有同事一样,工作量太大了。”
  “但你后来告诉他了。”
  “我还没找到机会,他就出去了。”
  “所以你就打电话给他。”
  “当然,还打了好几次。可是……”
  “怎么样?”
  “他没接。”
  “好吧。”布隆维斯特口气冰冷地说。
  他挂断后改拨包柏蓝斯基的号码,打了两次,督察长才接起。布隆维斯特别无选择,只能全盘托出——除了莎兰德和奥格斯的所在地之外。
  接着打给了爱莉卡。
  莎兰德睡着了,但仍随时保持机动,皮夹克和靴子都没脱,衣冠整齐。她一直是睡睡醒醒,要不是因为风声呼号,就是因为奥格斯连睡觉都会发出呻吟。但每次到最后她还是会再度入睡,否则也会打起盹来,进入短暂却出奇真实的梦境。
  这次她梦见父亲在殴打母亲,甚至能感受到童年那股已然久远却仍强烈的怒气,甚至强烈到让她又惊醒过来。三点四十五分,她和奥格斯写满数字的纸张仍安放在床头柜上。外头下着雪,但风暴似乎已经平息,没有一点不寻常的声响,只有从树梢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过她感到不安,起初以为是刚才做的梦像一张细密的网笼罩着房间,一回神便打了个哆嗦。旁边的床是空的,奥格斯不见了。她立刻无声无息地跳下床,从地上的袋子里一把抓起贝瑞塔手枪,悄悄溜进邻接露台的大厅。
  下一刻她才松了一口气。奥格斯就坐在桌边,不知忙些什么。她直接越过他的肩头去看,以免惊扰他,结果发现他不是在作新的质因数分解,也不是在画新的挨打景象。这回他画的是倒映在衣橱镜子里的棋盘方格,上方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带着威胁伸出一只手来。凶手逐渐成形了。莎兰德淡淡一笑,随即退去。
  回到房间后她坐在床上,脱去毛衣、卸下绷带,检视枪伤。伤口状况不太好,感觉也仍虚弱。她又吞了两颗抗生素,试着休息一下。本来说不定还能稍微再睡一会儿,但她模模糊糊觉得在梦里见到了札拉和卡米拉,紧接着又好像感觉到什么。外头有只鸟在鼓翅。她可以听到厨房里奥格斯的粗重呼吸声。她正打算下床,一声尖叫划空而过。
  布隆维斯特在清晨时分离开办公室,准备搭出租车前往大饭店时,仍无安德雷的消息。他再一次想说服自己,是他反应过度了,安德雷可能随时会从某个朋友家打电话来。但忧虑挥之不去。他隐约意识到又开始下雪了,人行道上遗留了一只女鞋。他拿出三星手机,用redphone app打给莎兰德。
  莎兰德没接,这令他更加不安。他又试了一次,并透过threema app传送一则短信:“卡米拉在找你,马上离开!”这时他拦下一辆从贺钱斯街驶来的出租车,司机对上他眼神时吓了一跳。那一刻的布隆维斯特流露出一种坚决而危险的神情,更糟的是司机有意攀谈,他却不予理会,径自坐在阴暗的后座,发亮的双眼中满是担忧。
  斯德哥尔摩市区冷冷清清。风雪缓和了,但海上依然白浪滔滔。布隆维斯特望向另一侧的大饭店,犹豫着是否干脆就别管和尼丹姆先生见面的事,直接去找莎兰德,不然至少也安排一辆警车过去。不行,没有事先警告她之前不能这么做。要是再次泄密,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打开threema app写短信:“需要我求救吗?”
  没有答复。当然不会有答复。他付了车钱,下车,心事重重。他推开旋转门进入饭店时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早到了四十分钟。他做事从来没有提早四十分钟过。但他心急如焚,将手机交给柜台前,打了通电话给爱莉卡,要她试着找到莎兰德,并与警方保持联系。
  “要是有任何消息,就打到大饭店,转接尼丹姆先生的房间。”
  “他是谁?”
  “想见我的人。”
  “在这个时候?”
  艾德住六五四号房。门打开后,眼前站着一个汗臭淋漓、怒火冲天的男人。他与钓鱼照中那名男子的相似度,大约就如同一个宿醉的独裁者与其经过美化的雕像。艾德手里端着一杯酒,脸色阴沉、满头乱发,有点像只斗牛犬。
  “尼丹姆先生。”布隆维斯特说道。
  “叫我艾德,”艾德说,“很抱歉这么一大早就把你拖到这里来,但事态紧急。”
  “看起来也是。”布隆维斯特冷冷地说。
  “你知道我想找你谈什么吗?”
  布隆维斯特摇摇头,往沙发上坐下,旁边的桌上摆了一瓶琴酒和几罐小瓶装的舒味思通宁水。
  “当然了,你怎么会知道呢?”艾德说,“但话说回来,像你这种人却也难说。我调查过你。你应该要知道我最讨厌拍人马屁,嘴里会留臭味,不过你算是你们这一行的佼佼者,对吧?”
  布隆维斯特勉强一笑,说道:“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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