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应该和他谈谈,我觉得他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都是那种不妥协的人。”
  李纳斯好像突然间失去了自信,布隆维斯特不禁自问是否表现得过度强硬。一般来说,对于来向他爆料的人,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谬离奇,他都会尽量表现得友善、给予鼓励,不只是因为听似疯狂的事也可能写成一篇好报道,还因为他认知到自己往往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多人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人愿意听才来找他,他是最后的希望,绝对没有理由轻蔑以对。
  “其实,”他说道,“我今天过得真的很不顺,我不是故意语带讥讽。”
  “没关系。”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这个故事里头的确有件事让我感兴趣。你说有个女黑客去过你们那里。”
  亚罗娜不是个紧张型的人,也很少会不知所云。她现年四十八岁,高大、直率,拥有性感的身材和一双聪慧的小眼睛,直看得人惶惶不安。她常常像是能看透人心,也受不了对上司过于毕恭毕敬,骂起人来,对谁都不留情面,就算司法部部长来了也一样。这便是艾德老大和她这么合得来的原因之一。他们俩都不看重位阶,只在乎能力。
  然而,和瑞典国安局首长通电话时她却完全失控。这不关柯拉芙的事,而是因为她背后开放式的办公室里正在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戏码。坦白说,他们对艾德大发雷霆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她立刻就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非比寻常。
  艾德仿佛瘫痪了。亚罗娜在电话线上语无伦次时,大伙就围在他身边,个个满脸惊恐,无一例外。但或许因为惊吓过度,亚罗娜并没有挂断电话或是说稍后再打,而是任由对方将电话转给嘉布莉,就是她在华盛顿认识并企图引诱的那个年轻迷人的分析师。尽管亚罗娜并未成功和她上床,却留下极欢畅的感觉。
  “嗨,亲爱的,你好吗?”她问道。
  “还不错,”嘉布莉回答道,“现在我们这里狂风暴雨,不过其他都很好。”
  “上次见面真的很愉快。”
  “可不是嘛,隔天我宿醉了一整天。但我想你打电话来应该不是想跟我约会。”
  “可惜不是。我打来是因为我们发现有迹象显示一位瑞典科学家面临严重威胁。”
  “是谁?”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这个信息,本来甚至猜不出事关哪个国家。是加密的通讯,而且只用暧昧不明的代号,但是我们利用其中的几块小拼图,终究还是……在搞什么……?”
  “怎么了?”
  “等一下……!”
  亚罗娜的计算机屏幕闪了几下之后变黑,而她放眼所见,整个办公楼层的计算机都发生同样情形。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还是继续通电话,毕竟有可能只是停电,虽然头上的电灯好像没事。
  “我还在。”嘉布莉说。
  “谢谢,感激不尽。真是抱歉,这里乱成一团。我刚刚说到哪里?”
  “你说到拼图。”
  “啊,对,我们一一拼凑推断,因为不管多想展现专业,总会有个粗心的人,又或是……”
  “什么?”
  “嗯……泄漏口风的人,说出了地址或其他信息,这回比较像……”
  亚罗娜再度沉默。办公室里来了访客,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国安局里能直达白宫的最资深长官之一强尼·殷格朗中校。殷格朗力持镇定,甚至还跟坐在较远的一群人开玩笑。但骗不了任何人。在他优雅、黝黑的外貌底下——自从当了欧胡岛密码中心的负责人之后,他一年到头都晒得很黑——可以感觉到他的神情带着紧张,此时他似乎想让每个人都聆听他说话。
  “喂,你还在吗?”嘉布莉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可惜不能再继续说了,我再打给你。”亚罗娜说完便挂断电话。那一刻她的确变得忧心忡忡。
  四下有一种发生了可怕事情的氛围,也许又再度遭到重大的恐怖攻击。但殷格朗仍持续安抚,尽管上唇边和额头冒着汗,他还是一再强调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很可能就是虽然有重重的严密把关,还是被一只病毒跑进了内部网络。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关闭了服务器。”他这么说道,一度还真的成功安抚了人心。大家似乎都在说:“搞什么啊,一只病毒也值得大惊小怪。”
  但紧接着殷格朗开始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堆,亚罗娜忍不住大喊:
  “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的系统可能被黑了。等情况较为明朗再向大家说明。”殷格朗说话时显得担心,办公室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又是伊朗人吗?”有人质疑。
  “我们认为……”殷格朗没有把话说完。一开始就应该站在这里负责解释的艾德冷不防地打断他,站起身来,粗壮得活像只熊,不可否认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气势非凡。片刻前那个泄气的艾德不见了,现在的他展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是黑客,是他妈的超级黑客,我非把这混蛋阉了不可。”
  “那个女黑客和这件事其实关系不大,”李纳斯小口小口啜着啤酒说,“她恐怕比较像是鲍德的社交规划。”
  “不过她好像蛮厉害的。”
  “也可能只是运气。她说了一大堆废话。”
  “这么说你见过她?”
  “见过,就在鲍德去硅谷之后。”
  “那是多久以前?”
  “差不多一年前。我把我们的计算机搬到我在布兰亭街的公寓。说得含蓄一点,我过得不太好,单身、破产,又常常宿醉,住的地方像猪窝一样。当时我刚和鲍德通过电话,他像个啰嗦的老爸叨念个没完,说什么:别从她的外表评断她,表象有可能会骗人之类的。拜托,他竟然跟我说这种话!我自己也不算是标准女婿型的人,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西装打领带过,要是有谁知道黑客长什么样,那就是我了。反正就是这样,然后我就坐在家里等那个女生,心想她至少会敲敲门,没想到她直接开门就走进来了。”
  “她长什么样子?”
  “超级恐怖……但也有一种诡异的性感。不过很可怕!”
  “李纳斯,我不是叫你给她的长相打分数,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穿着打扮,或者她有没有提起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谁,”李纳斯说:“但我确实在什么地方看过她,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她身上有刺青穿洞,就像个重金属摇滚乐手或哥特族或朋克族,还有她简直瘦得不成人形。”
  布隆维斯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向阿密尔打了个手势,请他再上一杯健力士。
  “然后呢?”他问道。
  “该怎么说呢?我大概是觉得不必马上开工,所以就坐在床上——说实在的也没其他地方可坐——提议先喝点东西。结果你知道那时候她做了什么吗?她叫我出去。她把我赶出自己家,好像这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当然拒绝了。我就说:‘其实我就住在这里。’她却回说:‘出去,滚蛋。’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好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看到她躺在我床上抽烟,多变态啊?她在看一本关于弦理论之类的物理学书,大概是我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吧,我哪知道,总之她劈头就说她没打算跟我上床,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她这么说。我想她连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她只说我们中了木马病毒,一种远端存取木马,说她看出了入侵的模式和程序设计上的原创度。‘你们曝光了。’她说,然后就走了。”
  “没有说再见?”
  “连个再见什么的也没说。”
  “真是的。”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过没多久,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也做了同样的检测,他应该更了解这类攻击吧,他说得很清楚: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不管他怎么搜寻我们的计算机,都没有发现任何旧的间谍软件。但他还是猜测我们被黑了——喔,对了,他叫莫德,史蒂芬·莫德。”
  “那个女的,有没有做任何的自我介绍?”
  “我的确有点逼问她,但她只肯说——而且态度很粗鲁——说我可以叫她皮皮。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觉得跟她很配。”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我本来已经打算回家了。”
  “对,我注意到了。”
  “但现在一切有了重大变化。你不是说你的鲍德教授认识这个女的吗?”
  “是啊。”
  “那么我想尽快跟他谈谈。”
  “因为那个女的?”
  “可以这么说。”
  “好吧,”李纳斯若有所思地说,“但你是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联络信息的,我也说过,他整个人变得神秘兮兮。你用苹果手机吗?”
  “对。”
  “那就别提了。鲍德认为苹果多少被国安局掌控,要跟他通话,你得先买一个blackphone[8],或至少借一个安卓手机,下载一个特殊的加密程序。但我会安排让他联系你,你们再约个安全的地方碰面。”
  “太好了,李纳斯,谢谢。”
  第四章 十一月二十日
  亚罗娜再次来电时,嘉布莉正穿上外套准备回家。起初她有点不耐烦,不只因为前一次谈话的混乱,也因为她想在暴风雨失控前下班。新闻广播预报风速将会高达每秒三十码,气温也会降到零下十度,今天穿的衣服不够暖。
  “抱歉拖这么久,”亚罗娜说,“今天早上我们都快疯了,乱七八糟。”
  “这里也是。”嘉布莉客套地说,眼睛却看了看手表。
  “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真的有重大事情要告诉你,至少我这么认为。要分析并不容易。我刚刚开始查一群俄罗斯人,这我说过了吗?”亚罗娜问道。
  “没有。”
  “其实八成也有德国人和美国人涉入,也许还有一个或多个瑞典人。”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罪犯,不再抢银行或贩毒的高级罪犯。现在他们转而窃取企业的秘密和商业机密信息。”
  “黑帽黑客[9]。”
  “他们不只是黑客,还会勒索和贿赂人,甚至有的会犯下老式的罪行,譬如杀人。说实话,我对他们知道的还不多,多半是代号和未经证实的连接,另外有两三个真名,是资历较浅的年轻计算机工程师。这群人积极参与了疑似产业间谍活动,所以案子才会送到我的桌上来。我们担心美国的尖端科技可能已经落入俄罗斯人手中。”
  “我明白。”
  “但是要逮到他们可不容易。他们精通加密,不管我怎么试,都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只知道他们的老大叫萨诺斯[10]。”
  “萨诺斯?”
  “对,从萨纳托斯衍生来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死神,夜神妮克丝的儿子,睡神希普诺斯的孪生兄弟。”
  “真有间谍的味道。”
  “其实很幼稚。萨诺斯是漫威漫画里的一个大坏蛋,你知道吧?就是以绿巨人、钢铁侠和美国队长为主角的那个系列。第一,这漫画没那么俄罗斯,但更重要的是它……该怎么说呢?”
  “既戏谑又傲慢?”
  “对,好像一群趾高气扬的大学生在胡闹,真的把我惹恼了。事实上,这件事有很多地方让我担心,所以当我们通过信息监控得知其中有某个人想脱队时,我才会那么激动。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个人身上打探到一点内情,只要能比对方早一步掌握到他。不料当我们更仔细地查探之后,才发觉事情完全不如我们所想。”
  “怎么说?”
  “退出的那人不是什么罪犯,相反地,他正是因为太老实才想辞去工作,因为公司里有这个组织派去的间谍。他可能是碰巧取得了某些重要信息……”
  “说下去。”
  “依我们看,这个人现在正面临重大威胁。他需要保护,但直到最近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甚至不知道他任职的公司。但现在我们应该已经锁定目标了。”亚罗娜说道,“是这样的,过去几天里,他们当中有个家伙提到某个人,说:‘都是他害所有该死的t化为泡影’。”
  “该死的t?”
  “对,奇怪的暗语,但有个好处就是很明确,可搜索度高,虽然关于‘该死的t’仍毫无所获,但通常t——就是以t开头又和公司行号有关的字,我说的当然是高科技公司——总是一再把我们引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尼古拉斯·戈兰特和他的格言:有容、有才、有团队(tolerance、talent、teamwork)。”
  “你说的是索利丰对吧?”嘉布莉问道。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至少感觉上所有拼图都到位了,于是我们开始调查最近有谁离开了索利丰。这家公司员工的离职率一向非常高,这其实也是他们企业哲学的一部分:才能应该流通。但我们开始具体地思考那些t的意思,你对这些东西熟悉吗?”
  “就只有你告诉我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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