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唔……”
男人的身型便是如此,看着虽清瘦,拉扯起来依旧是沉重。芜姜费力地拉着慕容煜的肩膀,奈何昏迷中的他根本拉不动,拉太狠,那身华丽的袍子都给她扯断了。
便用藤条绑住他的腰,又匀出一根长条的,像拖板车一样地把他往山洞那边拖。
藤条将他的肋骨勒出红痕,那精实的腰身都似要被拖断了,小狐狸着急得“吱吱”叫。地上被雨水打湿,露出底下尖利的石棱,他的脊背便又在石棱上划出道道血痕。
倾盆大雨把芜姜浇了个透,她的眼帘全是水,自己也快要累倒了,只是兀自攥着一口气呢。见他的皂靴被一块石头卡主,只得蹲下来替他把石头扳开。
“哗啦——”头顶上方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听一声巨响,抬头一看,方才慕容煜躺卧的那块石头竟然生生被劈裂开两半。
芜姜看着雨中慕容煜苍白的美貌,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个倒霉的阴鬼王爷,他又险险地捡回来一条命。
好在后面的路还算顺利,总算赶在最后一口气用完前把他拖进了山洞里。芜姜虚脱地靠坐在洞壁上,呼呼喘着气,又饿着肚子站起来,找到两颗火石生了火。
等到一场雨停,天却早已经黑下来。腹中空空,都可听见青蛙在叫,也是奇怪,最近特别的馋嘴儿,一饿起来就想吃这个又想尝那个。芜姜沮丧地抿了抿唇,看那漆黑的丛林中沙沙作响,也不晓得是人是兽,便没胆儿出去。
试了下慕容煜的鼻息,好像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了,全身烫得厉害。她便扯下几段袍摆,在洞外的水沟里拧湿,覆在他的额头上。自己也是疲惫至极了,便蜷着身子在火堆旁打盹儿。
入夜的山洞湿寒,慕容煜冷得牙关都在咯咯打颤。循着芜姜的气息靠过来,把清削的脸庞贴在她的蝴蝶骨上,修长手指扶住她的肩,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温暖。
芜姜挪着身子正要推开他,却听他声音异常脆弱道:“娘……不要推开我,煜儿怕。”
芜姜动作一顿,他似乎以为她要将他撇弃,又立时带着哭腔道:“哥哥把我的小鹿杀了,满地都是血,刺得我几乎目盲……煜儿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有自己中意的东西……可我真的好想她,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像世上那些男人与妻子……”
她正等着拆穿他是不是又在做戏,后面却忽而没了声音。那手指在她臂上箍得甚紧,似乎想要拽住生命中的一线依托。芜姜费力地拜了掰,掰不开,心想他这会儿都这样了,应该也不会做坏事。便由着他箍,困得阖上眼帘,不晓得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
一夜悄无声,忽而便雨过天明,山中空气湿润,洞外鸟鸣啾啾。
“吱、吱吱——”小狐狸把捡来的果子往二人中间拨。
慕容煜顿地清醒过来,看见面对面睡着的芜姜,漂亮的眼睫儿微微轻颤着,那么的柔和与安静。这种感觉像什么,又似回到了从前王府里头的那个小草屋。他动了动筋骨,好像已轻松,再试了下那里,自然如意,心情便忽然美好。勾着精致的唇,想要去亲吻芜姜。
淡香之气拂面,芜姜蓦地一怔,也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张干净美貌的脸,连忙一把推开:“慕容煜,你又干嘛?”
慕容煜顿住,目中盛着天然的欢喜:“花凤仪,是你救了我?”
看来昨日那些草药倒确实有些用处,芜姜说:“你知道就好,昨天不救你,你早就被烧成黑焦了。现下欠你的命已还,从此你我二个便两清。”
果然是如此。慕容煜想起昨夜之梦,梦中他带芜姜去见了母妃,在母妃跟前拜了天地,终于同芜姜入了洞房。那么的美好与温软,他在梦中缱绻着她的妩媚,得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原来竟不是梦,竟是她真实解救了自己的欲。
难怪今早上那里纾解了。
他的语调便温柔下来,满满珍惜地看着芜姜道:“好凤仪,就知你不忍弃我于不顾。然而既已做成夫妻,你我的性命便互为彼此,如何却能够两清?此后的人生,你须得随我走,我去到哪儿就必要携你到哪儿。”
他说着话,那一贯画额涂唇的美貌被大雨洗净铅华,此刻难得的清雅与执着。
芜姜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何意,气得舞藤条:“鬼与你做成夫妻呢,不许说得乱七八糟。昨儿下大雨,若非我把你拖回来,此刻你早已被雷劈成木炭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外面的石头。”说着,撩起袍摆坐去洞口不理他。
慕容煜看着她娇纤的背影,却开始对这世间有了暖意。嗯,那是种男人对自己钟爱的娘子的欢喜,深谙她所有美好,从此仅归属自己一人。
慕容煜阴柔地扯了扯唇角:“我知道你难为情,放心,待见到那个姓萧的梁将,我会自己告诉他……小凤仪,我不计较你与他有过的任何从前。此后这世间,但凡我所能得到的一切好的,我都会倾尽全力地拿来给你。”
言毕虚弱地站起来,替芜姜去找吃的。
轱辘轱辘,走到洞外,却听到木轮子滚动的声音。他略一抬眸,看到一张褐木的轮椅从小径上徐徐而来。椅中坐一名男子,二十六七岁,着一身雅素华服,眉宇间天生的贵气只叫人瞻瞩。一名四十来岁气质稳沉的中年男子推着他,后面还跟着十数名婢从与侍卫。看起来像个来头不小的王公世族。
慕容煜低头看了看自己断裂的衣袍,惯是个目空一切的狠戾角色,怎生却有些失了底气的怯弱与自卑——
他竟不晓得除了萧孑之外,芜姜几时又识得个这般尊雅的男子。而他现在什么也没有,没有了权势没有武功,连一贯引以为傲的用毒也不剩下……袖中只余三两个碎银空荡。
见杨衍到得跟前,慕容煜攥了攥拳,兀自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阴冷勾唇:“你们是何人?来这里做甚么?”
双目狭长,且阴且柔,果然是传说中的妖孽,混成这般落魄也遮掩不住。杨衍只是微微抬眼将他一扫,便撞开他的身子直接过去。
他的脸很沉,身后的伍叔都不敢开口说话。
☆、『第一百回』怀喜
慕容煜被撞了个踉跄,连忙上前堵住洞口。芜姜恰整理好衣裳从洞里出来,慕容煜牵住她的手,把她往身后一藏,阴冷地与杨衍对峙着。
都已是众叛亲离、红尘绝路,忽然又得着她不情不愿的暖意,那暖意便成了这世间仅存的慰藉,弥足珍惜。他怕她再被人抢去,然后他便一无所有,那一无所有的感觉太可怕。
芜姜微一抬头,乍然看到一袭素色袍服的太子哥哥。想到前日撒谎出来见萧孑,不由局促起来,嗫嚅地叫了一声:“哥哥。”
两个年轻的俊美人儿一前一后站着,他一个清瘦狼狈,她一个衣衫褴褛,青丝上沾着草叶子,身上脚上也都是土。
杨衍睨一眼,心中难掩痛怜。想起那个姓萧的小子,前夜叫手下将士把跟踪的人引开,必是又把自己的小皇妹骗去欺负了……秉性不改的活阎王!
但也晓得女孩儿家,头一回喜欢上一个男子,尤其是萧孑那般英俊阔绰、嘴甜人又坏的角色,无怪乎被哄得晕头转向。便不忍心责怪芜姜,只是撑着椅沿站起来:“嗯,你过来。”
芜姜乖乖地走过去,他牵住她的手,把腕上的披风在她肩上一落:“受伤了,痛不痛?”
语调那么温柔,仍像小时候一样,永远不会对她发脾气。芜姜身上一暖,回头看了眼慕容煜:“不痛,只是擦伤了点皮。幸得滚下来时碰到的都是草木,后来被慕容煜绊了一脚,险险的没掉下山崖。”
慕容煜适才恍然眼前这位隽贵的公子竟是芜姜的皇兄,他少年时自是听说过当年晋太子对燕姬所生之女的宠爱,一时阴鸷收敛,态度亦变得拘谨起来。揖了一揖:“慕容七幸会晋太子殿下。”
“幸会。”杨衍容色稍霁,却不与他多言,只转而揽住芜姜纤薄的小肩膀:“好了,没事了,哥哥带你回去。”
……
车轮子轱辘轱辘走,芜姜裹着披风坐在马车里,一旁的婢女打开食盒,她的太子哥哥端着碗勺,一口一口亲自喂给她吃。被呵宠着的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公主,红唇轻启轻阖,那么乖娇讨人疼。
食物的香味从半掀开的车帘子里飘溢出来,慕容煜一瘸一拐地在后面随着,狭长眼眸一目不错地盯着芜姜,生怕她一转眼跑掉。
他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过正经的吃食了,其实四肢并无力气。并且从前出门不是豪阔马车便是漂亮小轿,他根本不习惯快走。但是看车轮子轱辘往下,他却走得甚快。清削的肩膀颠得厉害,袍摆也在路旁的树杈子上划出一道一道的裂口。
芜姜的披风上落了一缕花枝,她捡起来扔出去,纤纤玉指轻弹,只叫慕容煜想起她梦中的妩媚柔缠。慕容煜很小声地叫了一声:“凤仪……小芜姜。”
芜姜手一顿,回头看过来,看到慕容煜虚弱地咬着唇,少见的很没底气的样子,目中却又满满恐慌与执着。她有点不忍心,但是债都还完了,又能怎么办呢?一个女孩儿又不能同时喜欢两个男子。她便抿了抿唇:“嗯,你自己慢慢走下山吧。我哥哥刚才给你留了贰佰倆银票,你去摆个摊儿卖些字画,再娶个小媳妇儿好好过活。”
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新梳好的小髻上花钗随着车厢一摇一摇。
要死人了,杀她的心都有,这么绝!
慕容煜眼眶里晕开红潮,走得更快了。
“沙、沙、沙……”皂靴踩在湿漉的草叶子上发出沙沙声响。杨衍睇了眼身旁芜姜微微轻颤的眼睫儿,又扫了扫慕容煜一起一伏的肩膀。晓得这小子最擅长用毒,天生对世间毒物有玲珑心窍,而他手下那个默默无闻的书生管家,更传闻乃是江湖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齐氏传人齐凰。
杨衍默了默,便叫马车停下来。等慕容煜到得跟前,哑声问他:“你是慕容氏七子,尤熹用三万倆白银托我买你的性命,我若带你走,护你项上人头,这笔钱便算是你欠了我。在三万倆未还清之前,你与你手下管家的性命都是我凤凰阁的,你可愿意?”
凤凰阁之所以能在几年间势力迅速渗透诸国,除却帮人收钱办事、与人消灾,其中还有一宗生意便是放贷。它放贷甚爽快,以借贷人之身价估算,在身价范围内一应尽都满足。然则利息亦超乎寻常之高,但得借他一笔银子,那人之后的性命几乎便算是任它差遣了。
然而一席话却只听得慕容煜百感交集,有如大赦。慕容煜脚步一顿,只是滞滞地看着芜姜道:“生与死在我眼中又有何异,但能得与凤仪不分离,叫我怎样都可以。”
“上来吧。”伍叔便把车辕让了让,从他手心里拽回二佰倆银票,语气冷冷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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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覆灭多年,杨衍依旧保持着晋宫中的摆设习俗。栖凤宫三层楼上席地铺着丈宽的软榻,蚕丝薄被像一朵柔软的白云把芜姜包裹着。芜姜像躺在云层里,只露出嫣粉的小脸儿,还有一截细白的手腕。
太子哥哥心疼她,不允她动,叫婢女给她敷抹额角的划痕;慕容煜亦死皮赖脸地坐在床沿,手上端一碗汤药,一边吹一边往她的口中喂。卖身之后的他不涂唇不抹额,着一身墨蓝的圆襟缎袍,里头衣领素白,终于像个气质高华的皇家美男子,让芜姜看着很不习惯。
嗯……他却喜欢看她被裹成这样动弹不得的样子,像一只小白兔。
芜姜从崖下回来后有点发烧,魏老大夫盘腿坐在一旁给她诊脉。
八月初的天,清晨微微有些凉意,空气中带着点桂花的芳香。老大夫半闭着眼睛把了很久,忽而皱皱眉头忽而又松开,也不晓得怎么了。芜姜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
“阁主请随老朽出来说几句话。”魏老大夫松开芜姜的腕,恭敬地起身一揖。
伍叔推着杨衍,在芜姜的注视中走去了殿堂外。
廊边的小几上,杨衍问:“魏老伯请直言,舍妹或是身体有恙?”
“稍感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只是小宫主腹中,怕是已有了骨肉。”魏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小宫主看起来十四五岁,还未出阁呢。
骨肉?
杨衍震惊蹙眉,睇了眼屏风后看起来还像个乖女孩儿的芜姜,心里又把不知下落的萧孑怒了几层。
默了良久,始才问道:“怀了有多久?”
“呃,得有月余了。也是小公子命大,这样折腾下来依旧胎心稳稳的。只是宫主毕竟年幼,为了日后分娩周全,平素还须好生补养则个。”魏老大夫为难地说。往常遇到喜脉必先恭喜,这档子口也不晓得是该恭喜还是该尴尬。
月余了。
那小子前日还哄着她去那旷野之处……
杨衍微攥了攥拳头,复又微不可察地松开:“劳驾魏老伯跑上一趟,此事还望暂且不要与人说道。”
这是必然啊,府上谁不晓得阁主对那个看起来很桀骜不驯的胡人妹夫甚不待见。魏老大夫连连点头应是。
伍叔送他下去,不一会儿走上来,脸骨抽搐着:“如此……如此算来那小子携宫主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了……以他萧阎王的秉性,只怕这门亲事阁主不答应还不行。宫主肚子里的这只小宝儿,阁主预备是留它还是不留?”
杨衍阴沉着脸,只是空泛地睇着远处的天空:“就是不答应他又能如何?我凤凰阁如此庞然的产业,莫非还养不起一对小母子……这个孩子随凤仪姓花。传令下去,自此没我的许可,但凡与他萧孑相干的人等,一律不允放他入城。”
看来是留下了。伍叔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听见杨衍问到萧孑的下落,连忙躬身禀报道:“当夜曾立时派人去查看,那山坳下只见满地血流,并无萧将军蛛丝马迹。这几天在周边打探,也无任何消息。听说那尤熹胸口被刺了一剑,此刻正在城中客栈休养,想来并未被他虏获。”
廊上清风吹拂,杨衍静静地听完,抚轮转身:“敢把凤仪置于如此险境,不论他活着抑或是死了,这门亲事他都休想再续。给我继续搜寻他的下落,怀孕之事暂且莫要诉与旁人。”
说着自去殿里看芜姜。
床榻边慕容煜正在喂芜姜喝汤,芜姜抿了一口喝不下,他就不要脸皮地在她喝过之处含去剩下的。被芜姜翻了个大白眼——怎样解释就是说不通,跟他说了那天晚上没那个,依旧当自己破了他的处。芜姜头都大了,萧孑那个睚眦必报爱吃醋的小心眼儿,回来不晓得又要怎样乱猜忌了。
看见哥哥过来,便转头问道:“哥哥方才都与大夫说了什么,去了这样久?”
杨衍攥了攥芜姜纤柔的指尖,目中有后悔亦有心疼。早前只当萧孑二十三年不动风月,又听满天下传说他与慕容煜的绯闻,只他是个冷情色的,哪里晓得才把小皇妹放他身边没多久,竟就已被他欺负至此。
微勾了勾唇角,把心思敛下,柔声道:“无碍,大夫说你体弱亏空,须得好生静养。今后不许再私自跑出去,免得哥哥再为你担心。”
“嗯。”芜姜应着,颜颊儿不自觉漾开红云,复又忍不住问:“那哥哥可有打听到萧孑的消息?”
“尚未。那山坳下只见断臂残肢一片,分不清谁是谁非。然而找了这许多天,依旧丁点踪迹难觅,凤仪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杨衍不动声色地说。
慕容煜在旁得意冷笑:“哦呀~凤阁主又何必这般迂回?莫不如直接告诉她已经死了。千余人围剿他一个,他便是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条死路。”
那分开前恩爱绵缠的一幕幕顿时又浮于芜姜的眼前,好似又听到萧孑低喘着抵在自己耳畔:“花芜姜……花凤仪……说你爱不爱我?”托着她的腰肢儿,那般用力,一声声逼着她重复。
芜姜眼睛一红,好似已经看到萧孑被人砍了胳膊剁了腿,苟存着一丝残气在地上匍爬。明明说好的天长地久,怎么能忽而就把自己撇下。这般不负责任。
“他那人甚狠,不到万不得已时一定不肯死的。就是死了,凤仪活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哥哥你把他找出来。”她看着窗外,拼命地眨了眨眼睫,心疼得眼泪珠儿断不住。只得攥着手心揉了揉,然后目中便是红朦一片。
杨衍无法,只得宽哄道:“你先好生将养,我自会替你周全。”说着命伍叔抬自己下楼。
“哭甚么?他死了,不是还有我嚒?我会待你比他更好。”慕容煜巴巴地贴过来,想要咬芜姜的耳朵。他在那梦中开了红尘心窍,近日只是贪念着她的妩媚。
被芜姜砸了一枕头:“他死了也和你没关系。都是你这个阴鬼,你的手下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