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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萧孑把布袋打开,垒成一摞的几包药材,底下是一块素白的里布与两块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芜姜一眼。
  她抿着珠珠的小红唇,小脸蛋被面汤的蒸汽熏得粉扑扑的……这会儿看起来倒不那么可恶了。
  傻傻的可爱。
  萧孑便抓了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化了多少银子记在我帐上,日后我统共还你。”说着把长棍一支,晃着肩膀便往门外走。
  ——能还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准备让他有机会赚到银子。
  ——但他其实也根本就没想还。
  那油灯昏黄朦胧,两个人隔着半旧木门相看一眼,他一个转身,她一个低头,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栅栏旁看,不由对视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说姑娘制小伙有一套吧,这才刚开始呐,看日后多少服服帖帖。”
  阿耶扎着木拐,依旧少许愁容散不开:“好是好,就是对拓烈小子交代不了,怕是小两个要翻脸成仇家。”
  阿娘拍他肩上飞蛾:“你尽管怪我们姑娘,可知妲安郡主来找过她嚒?头人认定了拓烈接班,又怎么会让他轻而易举娶别的女人?姜儿这孩子嘴上不说,心底里却是好强的,你就由着她去吧。”
  晓得夫妻俩清贫身微,无力为姑娘争取甚么。阿耶叹了口气,便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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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芜姜暗地里和阿娘解释,说自己没有被萧孑那样“欺负”,但每次阿娘只是弯着眉毛儿笑。芜姜也不晓得阿娘信了没信,但是阿耶对萧孑的态度却渐渐暖和了起来。阿耶给萧孑找了个接骨的大夫,许是战场上厮杀的男子自愈能力都强,不几天萧孑右膝的淤肿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着拐杖顺畅走路了。
  芜姜便逼着萧孑每日跟着自己去放羊。
  别雁坡是大漠里一片肥沃的草场,秋天草地渐渐枯黄,羊儿也闲了,人也闲。
  逖国与梁国一直僵持,没有萧将军到底叛没叛国的确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边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几个部落都开始自我防卫,郝邬族首领见附庸的两个大国都无靠,只得叫各家各户捐资削箭也筹备起来。芜姜因为家里穷,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长绳。
  一百只羊是芜姜家的全部财产,芜姜叫萧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萧孑就不肯好好听她。每日只枕着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草地上沉思。只有当不远处传来“霍霍”的操练声,那双冷长的凤眸里才会聚起光。
  傍晚大漠苍茫的天际下,几百个人的骑兵卫队发出嘹亮的口号,那是拓烈在训练着他的兵马。
  妲安的阿爸给青年们配了统一的骑装,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风的铠甲,那刺亮金属将他八尺余的身高衬托得宽伟挺拔,使他看上去帅气得像变了个人。他操练得很认真,每一回都吸引着少女们围在边上看。
  听邻居小毛头说,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后头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顶,酩酊大醉地纵马闯进大漠的深处。是妲安郡主叫侍卫带着人,把他满身斑驳地从狼群里救了回来。那之后拓烈就再也没有进过芜姜的院子。
  妲安后来也没有和芜姜再面对面的遇见过,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开尴尬。她经常去找拓烈,还叫女仆们驮着粥水去操练场探班,青年们都很欢迎她。听说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过去议事,然后留他在帐包里一起用饭。
  族里的人们渐渐都知道芜姜因为一个汉人的战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没有怪她,只是觉得惋惜。大家其实也都看出来,首领准备把拓烈招为女婿,再没有比是个孤儿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着拓烈的关系,不得不渐渐疏远了芜姜。
  每一次芜姜赶着羊群,和萧孑一前一后地从操练场走过,大家的眼神便盯着她和萧孑看,看清隽的萧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儿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丰腴出形状。只有拓烈目不斜视,壮硕的身影背对着芜姜,看不清面上阴影。
  芜姜依旧和大家打招呼,心里其实有点儿小难过,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拓烈哪儿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维系在郝邬族,而妲安的愿望也只是做个尊贵的首领夫人,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好好地守护着族人壮大。
  芜姜也会感到很无聊,然后便去看萧孑,他不说话的时候薄唇习惯轻抿着,鼻梁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总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颜,都觉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却又想不出来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远处那边的操练场上。
  芜姜猜他一定想起来曾经战场上的辉煌,然后对比现在的消寂与落没……这感觉应该像杀猪,杀过人的应该也和杀猪一样有心瘾,但一听到打战操练的声音就骨头里痒痒。
  每当这时候芜姜就会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来很喜欢打战吗?你几岁上的战场,可有在军营里混什么官职?”
  萧孑一定会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后瞪着冷长的凤眸看过来。
  他自然知道这小妞想听的是什么话,便把时间往后延,佯作郁郁寡欢道:“十五,小参军一个,赚的还不如你卖羊粪多。”
  芜姜果然听得小窃喜,呀,她就是喜欢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后他便无处可去,就非她不可。她还要把他一切企图跑掉的锐气都磨平。
  芜姜说:“我猜也是,不然那恶将萧孑叛国,为什么单把你撇下。不过就算你想跟去也没办法,你看起来这样狼狈,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现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儿我阿耶都会把你撵回来。”
  萧孑枕着脑袋不应。
  今次逖国无故挑战,到了边塞却又派七皇子主动求和。他带兵前去谈判,五千旧部连同自己糊里糊涂全盘昏厥,醒来就被抓了俘虏。那个只以美色为荣的慕容煜可没有这样谋略,这其中来龙去脉一定有甚么他不知道的猫腻。
  但是这丫头整日个寸步不离地黏着他,她的马儿也不听他的话,四周的族人亦对他冷漠芥蒂,让他根本甚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头枕着草地,也不晓得是否风声剧烈,怎生得隐隐只觉地心在震动。微阖起凤眸望远处眺,但见那西北面浓浓尘土飞扬,天空中大雁乌压压一片往这边疾飞。
  萧孑不由皱起眉头,看着不远处操练的拓烈道:“你们郝邬族就这么些个支零散碎的骑兵卫嚒?”
  芜姜正想旁侧敲击他,探探他是否见过那个狗皇帝泡制的燕姬人干,见他眉宇凝重,不由跟着站起来看。
  “你可别小瞧他们,这些都是我们族里最精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却见那遥遥处黑云压罩,有鸟儿惊惶扑腾。“咕呱——”苍鹰在天际下发出凄涩的长啼,像要把什么噩耗往这边带来。
  不自禁攥住萧孑的袖角:“子肃,你都看见了什么?”
  哼,这会儿肯叫他子肃了。
  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依赖过的感觉,萧孑冷蔑地睨了眼芜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么点儿可恶的小暖暖——
  “有一只匈奴人的散队正在往这边过来,约莫千余人,不想你那小情郎死的话,就去劝他们快撤吧。”
  ☆、『第十三回』羊迁
  “霍——霍——”
  雄伟的号令声在空旷天际上荡开回音,几百条红缨长矛挥舞出凛冽光芒。汉兵出征塞外,最须苦练的是骑射,他们注重布兵摆阵,马上的功夫却不及漠上驰骋的男儿。与之相反,郝邬族的青年们自小坐在马上,拉开一张长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苍鹰射下,但是舞枪列阵却是他们的短项。
  拓烈其实也是生疏,但这是他头一回领兵带队,因此浓密的眉毛凝重地拧成一线,操练得十分认真。
  “拓烈哥哥!”妲安远远看着他魁壮的背影,那新制的铠甲在傍晚橙光中闪闪发亮,将他衬得威风八面,她满心里便都是恋慕。叫他一句,纵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马。今天穿一袭明艳的玫紫色镶金丝长裙,发辫上的彩带被风吹得拂过脸颊,看上去骄傲又贵气。
  “认真点,下一个动作!”但是拓烈并没有应她,像未曾听见似的,依旧目不斜视地叫大家继续。
  “拓烈,我阿妈叫你今晚去我那儿用饭!”妲安不由抖了抖脚儿,嘟着红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们偷笑起来,大锤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贵的郡主来看你了!”
  见众人帮忙起哄,妲安又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走过去给大家发水喝。
  拓烈只好叫停下,说暂时休息一会。
  妲安揩着缎巾给拓烈擦汗,她的缎巾扑着浓郁脂粉儿,不像芜姜,芜姜洗完手帕上面还留有一股青草的淡香。这让拓烈很不适。
  “我不用擦。”拓烈微皱了皱眉头躲开。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个子高,额头可以触到拓烈唇中炽热的呼吸,享受着族中少女们梦寐以求的味道,这让她感到很悸动。
  “拓烈哥哥,我阿妈叫你不要太辛苦,让你今晚上去我那儿用饭。”妲安攀着拓烈的衣襟,话说着说着,怎生得忽然觉察身边异常安静。
  稍往身侧一看,看见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后。她便扬起下颌往拓烈身后一扫,这才看到几步外站着的花芜姜。穿一抹水绿的半旧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妲安已经许多天没有再和芜姜碰面了,抚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顿了顿,有些讪讪地叫了声:“芜姜。”
  音调儿虚,像怕被拓烈听见似的——她背着芜姜把莫须有的事儿传给了拓烈,就不想他两个人私下里再见面。
  “妲安。”芜姜倒是挺坦然,好像两个人之间未曾发生过什么。芜姜说:“妲安,你有时间吗?我有话儿想和你说。”
  不是来找拓烈,妲安暗松了口气。但是不知道芜姜要和自己说什么。
  她侧过视线,看到芜姜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的侧影,她已经听说芜姜从荒漠里捡了个男人,应该就是这个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来好像很年轻,墨发轻束着,一袭苍青色斜襟长袍在风中拂动,有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萧瑟。
  她想,芜姜该不会是后悔了吧,穿着铠甲的拓烈看起来这样威风,她后悔把拓烈让给了自己。
  妲安就有点慢慢地回答道:“好。”
  但是手指却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见拓烈好像身躯绷得很紧,眼睛也狠滞滞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芜姜恨死了,便笑着改口道:“有什么不方便吗?不然就在这里说吧。”
  芜姜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没什么,就是子肃说,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队正在从西北方向往这边过来。我想拜托你去通知头领,劝族里的人们暂时先撤离寨子。”
  清灵灵的声儿扣动心扉,还是那样好听,但是叫出口的却是“子肃”。“子肃说”,多么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头也不想回,言语沉沉道:“不用他装甚么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经回来报告。不过是个百多号人的小散队,去的也是西南面。那西南面还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扫荡到郝邬族,我们几百骑弟兄就能对付,何须用撤离!”
  “是千余骑匈奴鬼戎从西北面悄悄包拢,他们用的这是兵家惯计‘声东击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队不过是个引开注意的假象。此刻距离寨子尚远,天黑前撤离还不算太晚。”萧孑拄着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风声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拓烈想起那天萧孑一点力气都没用,轻轻松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滚滚升腾。
  冷冰冰斜过去一眼:“那是你们汉人狡猾的战术,但这里是大漠,大漠男儿的决斗光明磊落,不需要你这个外族人干预!”
  妲安顺着拓烈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清萧孑的隽颜。她早先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看见芜姜和一个清伟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还以为是个多么萧条的汉人战俘,还觉得芜姜找个这样的男人也挺好,挺适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这会儿把他看清,但见他颜骨冷俊如刀削,凤眸中溢显隽贵,明明隔着距离,却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凛凛气场。
  妲安再看芜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怎么忽然觉得她的唇儿似乎比从前殷红起来、皮肤也更加娇妍起来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涩。
  “族里几千人,要撤离可是个大工程,一时半刻哪会有人听劝呢?好了,我把你的话带回去给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娇娇地看着萧孑道。
  萧孑却并不应她,只隔空凝了芜姜一眼。
  知道这家伙不喜与陌生人搭腔,芜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释:“妲安,子肃十五岁上战场,他对匈奴人的战术很是稔熟,你们信他吧。”
  拓烈终于还是忍不住不看芜姜,看到她裙裾上沾着绳屑,细嫩的手心也被绳子搓得草黄草黄的。哎,他其实是故意选在这里练兵,知道她只在这一块放羊。看到她和那个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家伙几乎不太和她说话。因为自己的关系,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芜姜亲近,他看到她孤单单、娇小小的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心里头就揪着疼。
  要是放在平时,他哪里舍得她搓绳子呢?那么粗糙,把皮肤膈得有多疼。他一定会帮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后扛去库司那里交差。但是那个打了败战的汉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帮她干活,也不和她解闷。
  一个女人嫁男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找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将来生孩子、做家务、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芜姜一辈子要辛苦的。
  拓烈后来有曾悄悄在芜姜的院子附近观察过,他看见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住到一起,平时连手也都不牵。拓烈经过几次很复杂的挣扎,觉得他可以不介意芜姜被“欺负”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后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这次既然是这个家伙主动挑衅,也好,那就来吧,让她看清楚谁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无表情地睇着芜姜:“一个打了败战的俘虏,他的话也能让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后转过身,叫弟兄们继续训练,吃完饭去西南面守着,今晚头一次出战,一定要一展我们郝邬族男儿的雄风。
  “好!”弟兄们声势浩瀚,纷纷捡起地上的长矛,目光在萧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开。
  “呵,打战不光靠蛮力,还要讲究策略……这与女人是一个道理。”萧孑讽蔑地勾了勾唇角,拄着拐杖走了。原本就与他无关之事,既说了不信也罢。
  那背影清朗缱风,冷萧萧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芜姜,这就是你捡来的汉人奴隶嚒?他长得真英俊,不过怎么会那么冷呢?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关心你。这阵子我阿妈身体不好,一直也没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来家里来,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请了拓烈。”说着摇了摇拓烈的袖子,冲芜姜眨眼睛。
  “哼。”却一股疾风从眼前掠过,拓烈把手上长矛一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讪讪地喊了两声,不见应,只得匆忙和芜姜告别,急急地追在后面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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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渐昏黄,出活的人们三三两两归家。
  头顶上方的天空乌压压一片阴沉,几只苍鹰飞得很低,把栅栏里的狗儿唬得高仰起脖子,“呜汪、呜汪!”狂吠不停。也不晓得哪家的孩子受了惊讶,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来,一下一下揪着人心发慌。
  芜姜家的小院子里,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乡邻们围拢成一圈,老人抱着孩子,女人倚着丈夫。
  阿耶凝重地说:“要劝动族人不容易,祖辈将寨子落在别雁坡这片甘美的土地,这里就是我们郝邬族人的根。从前无论多少跌宕,都没有舍得离开,因为你一句话就撤,年轻人,你可有把握吗?”
  萧孑清隽面庞上依旧冷淡无波,只眸底聚着幽光:“我一个外族,原本无心干预此事,更无须打甚么诳语,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尽一方责任。伏地听声是将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战术,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达这里。话已经带到,撤不撤都随便你们。”
  他说着,目光又在芜姜脸上顿了一顿:“你随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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