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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

  “比起长安城,总归还是差远了。”
  “无法,谁叫他赶上了呢。”
  “还是那棺材板儿厉害,连恭王都被他干翻了。”
  “他也是真敢,难道就不怕官司打不成,反倒再挨那恭王一顿收拾?”
  “那棺材板儿怕过谁?”
  “啧,真真是名不虚传。”
  近日长安城中许多人都在谈论罗用与恭王李博义的争斗,十五这一日大朝,长安县令请辞,原本有些平息下来的议论,突然又变得大声起来。
  乔俊林这一日不用上课,与几位同窗出去活动的时候,便听得满耳朵都是。
  这些人都在说那罗棺材板儿如何如何厉害,他们哪里知道,罗用当初在做这一件事的时候,分明连最坏的打算都已经做好了。
  四娘五郎几人甚至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若是局势不好,便让他们在刑二与罗用数名弟子的护送下,先回离石老家,无论罗用在外面发生了什么,离石县的人,西坡村的人,总归还是会护着他们罗家人。
  乔俊林的那些同窗也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件事,一副作为罗棺材板儿的学生,他们感到与有荣焉的模样。
  乔俊林越听越觉得无趣,下午两点来钟那些人又说要去哪里哪里玩,乔俊林不想去,自己一个人先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旁边一间屋子里传来阿枝她们正在印刷试卷的声音。
  六郎七娘两个奶声奶气地在那里说着什么,阿枝不时答应两声,四娘五郎的声音都没听到,约莫又是在埋头雕板了。
  “吱嘎。”乔俊林推了罗用那间屋子的房门进去,门轴碾压过门槛一头的凹槽处,发出吱呀轻响。走进房内,看到罗用穿着一身官袍,趴在床上睡得很沉。
  就猜他这会儿定是在睡觉,乔俊林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便从旁边架子上取了一卷《齐民要术》,拖了鞋子,盘腿坐在炕桌边上,不紧不慢地看了起来。
  待罗用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你怎的来了?”罗用打了个哈欠,跟着也盘腿坐了起来。
  “现如今大半个长安城都在议论你与那恭王的事情。”乔俊林答非所问。
  “我跟他可什么事都没有。”罗用顺口说道。
  乔俊林听闻,笑了笑,将炕桌上一碗清水推到他面前,罗用这时候还真有几分口渴,于是端起这碗清水,三两口灌下去,喝完了,整个人都觉清爽几分。
  “可是舒爽了?”乔俊林语带双关道。
  “自然。”罗用咧嘴:“爽死了!”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何至于如此?”这次事件的导火线,还是那阎六,就为了那么一个人,甚至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乔俊林并不认同罗用的做法。
  然而,对于罗用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想做的,再小的事情也至于,他不想做的,再大的事情也可以不至于。
  “你可知,这时间为何会有那般多的孤魂野鬼?”罗用盘腿坐在炕上,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单手托着面颊,笑眯眯问乔俊林道。
  “为何?”乔俊林扬了扬下巴,就等着看罗用这回又能扯出一些什么歪理邪说。
  “听闻在一个人死去以后,身体很容易便腐烂化解了,但是心里的委屈不甘,遗憾悔恨,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
  罗用的口吻就像是在讲一个乡野怪谈,乔俊林听闻了,却有些沉默起来,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简,一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也别整日跟那些鼻孔朝天的人出去应酬了,现如今在你看来无关紧要的那些小事,将来也会化成一把把刀子,时不时在你身上割些口子。”
  其实罗用在挺早以前就想对乔俊林说这个话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已,毕竟乔俊林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人生总是要靠他自己去行走。
  “随他要割多少个口子。”乔俊林也学罗用那样单手托腮,一脸不在意地说道。
  “当孤魂野鬼有什么好?”果然,现在这时候跟这小子说这种话,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天上地下又有哪里好?”这典型就是中二少年论调。
  “……”这个问题,罗用还真回答不上来。
  天上地下又有哪里好呢,其实只要人心安定,哪里都是很好的。
  乔俊林现在还太年轻了,他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并不知道,那些被他判断为可以忍耐的,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人生中的大患,还有一些他认为是可有可无可以舍弃的,却是罗用拼上性命也想要去守护的。
  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一段童年经历,让罗用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怒仇恨,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
  然而比这些更加致命的,还是曾经被人像泥泞一般踩在脚底下的那一段记忆,那样的卑微与不堪,那样的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无论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每一次想起,灵魂还是会发出痛苦的哀鸣。
  罗用自小便很能忍耐,鲜少在人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是在曾经的很多年里面,他的灵魂整日整日都在哀号啜泣,孤魂野鬼一般。
  最难熬的就是青春期那些年,当他的自尊心变得越来越强,过往的那些记忆,就越是让他痛不可当。
  从那以后,罗用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无论是躯壳还是灵魂。
  他是有些任性的,不想上班便不去上了,不想与人打交道便不打了,不想结婚便不结了,虽然罗奶奶从前也经常念叨着,希望他能早日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对于恋爱结婚那些事,罗用本能就有一些排斥,无论对方是男是女,人与人之间越是接近,就越是容易互相伤害,用情越深,就越是无法面对失去,无论是生离死别,还是人心向背。
  那些年,他因何独自一人开着小货车行驶在那些大山之中,那时候的他其实没有什么纵情河山的浪漫,也没有什么流浪远方的诗意,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让那些灵魂上的伤口慢慢愈合。
  罗用这个人,拥有着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加强大的生命力,他没有被那些阴霾击垮,而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这一世的他,变得更加坚强,也更有勇气。
  然而,是否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等到失去过了,才能真正懂得珍惜。
  两个年轻人盘着腿坐在炕桌两边,静静地思考着各自的问题,夕阳西下,满室静谧……
  “吃饭了!”侯校书的大嗓门在院子里想起。
  “吃饭吃饭。”罗用一边找鞋子下炕,一边还警告乔俊林说:“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你小子若是敢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我就告诉你舅舅,让他把你腿打折。”
  “……”乔俊林撇撇嘴,这棺材板儿竟然也好意思用离谱这两个字。
  第236章 同舟共济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用与邢二相约在丰安坊一家小酒肆吃饭。
  “阿兄你们又要出去吃?”四娘一看这都要到饭点了,罗用又要出门,那眼睛登时就瞪了起来。
  家里这些男人都烦死了,自家有饭不吃,偏要跑到外面去吃,长安城的物价多贵啊,一顿饭动辄就是大几十上百文钱,又不跟他们从前在西坡村许家客舍那样。
  “莫要这般小气。”罗用一边给五对套车,一边笑嘻嘻说道:“你都这么有钱了,还这般抠门,叫那些穷人要到哪里挣钱去?”
  “那些酒肆老板是穷人啊?”五郎也不喜欢自家兄长整日出门,前些时候忙那杂货铺子的事情,几乎都不怎么着家,这两天好容易清闲一点,他又要往外跑。
  “那酒肆老板要不要买菜嘛?要不要雇人做工嘛?”罗用说着,已经套上了驴车,赶着五对往院子外头去了。
  “过了戌时若不回来,我便要关院门了。”四娘在后面喊道。
  “啧,知道了。”罗用摆摆手,赶着驴车哒哒哒哒走远了。
  晚上九点钟以前回家嘛?从前跟罗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没有过这么严格的门禁。
  长安城的大街宽阔又平整,坊间街道也是比较宽敞,眼下这时候正值开春时节,下过几场春雨之后,空气中便也开始透着湿润的气息,时而还能闻到一阵草木的清香。
  城中的闭门鼓还在咚咚响个不停,丰安坊中的街道上不少人走来走去,有匆匆往家里去的,也有三五成群出来吃酒的。
  罗用赶着驴车来到南门附近,进了一条巷子,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一间不大不小的酒肆,铺子看起来有几分陈旧,生意倒是不错。
  这间酒肆所卖的酒水皆是自酿,货真价实绝对没有兑水,喝起来不错,价钱也很合适,罗用挺早以前就听侯蔺说过,邢二之前也曾带他来过一回,所以这时候便也熟门熟路。
  “三郎可是与邢二郎一起?”在门外招呼的是店家的小儿子,是个机灵记性好的。
  “你竟能认出我来?”罗用笑问。要知道这家酒肆他总共也就来了一回而已。
  “这有何难?”对方笑了笑,指着五对说道:“这般威风的毛驴,长安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头来。”
  “原是如此。”罗用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当初白以茅那几个刚到西坡村的时候,就想把五对给捉了去,原来就算是一头毛驴,只要够帅够威风,对主人来说同样也是很有面子的。
  “我这毛驴便交给你了。”罗用下车以后,摸了摸五对的大毛脑袋,对那年轻人说道。
  “三郎只管安心,我定会帮你照顾妥当。”年轻人拍胸脯保证。
  罗用笑着进了铺子,心道自己上回过来的时候,好像也没见这小子对他这般热情,难道是因为他上回没有赶着五对过来?
  待寻到了邢二,便把这事与他说了,邢二却道:“从前阎六也曾关顾过这间酒肆。”
  罗用一听,莫非这家店也曾被阎六勒索过?那小子胆子挺大啊,听闻这家店时常会有一些达官贵人关顾。
  “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这家酒肆名气越来越大,曾有贵人来此饮酒,听闻了此事,差人到恭王府打了一声招呼,自那以后阎六便不曾来过。”邢二解释道。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贵人们常有的做派,有什么事情,相互间打个招呼便是,没什么大事,一般不会起争斗。
  两人说话的工夫,酒菜很快也都上了桌,除开他们自己点的,另外又上了不少。
  “三郎这次为民除害,着实是大快人心,阿耶令我备下几个小酒小菜,聊表心意,他那人性格木讷腼腆,整日躲在后院酿酒,未曾出来见客,还请三郎莫要见怪。”跟着这些酒菜一起上来的,是酒肆店家的长子。
  “不见怪不见怪。”罗用连忙道:“替我谢过你阿耶美意。”
  “两位慢用。”
  罗用与邢二吃菜喝酒,吃着吃着,邢二便对他说道:“三郎此番除了那阎六,确实是大快人心,前两日我还听人说,要给你立个功德碑。”
  “让他们莫要弄那些个,平白浪费钱财。”而且也太过招摇了些。
  “自然,我当时便把他们劝住了。”邢二说道:“你这时候便是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要当心,莫要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我省得。”罗用也知道这一点,动了一个皇亲国戚,其他皇亲国戚肯定看他不顺眼,这种事情没有道理可讲,就好比他们西坡村的村民跟小河村的村民打架,结果打输了,被人给收拾了一顿,甭管前因后果如何,他们村田村正肯定要带人过去找场子,要不然他们西坡村的人将来指定被人笑话。
  这会儿那些人之所以没动静,主要还是皇帝陛下镇得住,毕竟这回这件事最终也是皇帝拍的板,他们若是有意见,那就是对皇帝的决断有意见。
  皇亲国戚之所以为皇亲国戚,就是因为李家父子当了皇帝,然后才有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这些人对待皇帝的态度,与那些世族大家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人现在肯定不会太喜欢罗用就是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最好是别被他们寻着什么由头。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打算多花一点精力在太学那边。”罗用对邢二说道。皇帝陛下这回这么给面子,罗用觉得自己也应该要投桃报李鞠躬尽瘁一下。
  “铺子那边,我会多多留心。”邢二言道。
  “你可识得能做木雕的匠人?”罗用问他。
  “可是要刻那雕版印刷卷子的活计?”邢二猜道。
  “正是。”罗用点头。
  “倒是正好有一个。”邢二说:“我家旁边住着一个木匠,平日里不是出去帮人做工,就是做些家具摆在家里卖,收入也不怎么样,你这活计若是挣得多些,他定是肯来。”
  “那你明日便叫他去我家走一趟。”罗用说。
  “明日你也不在家,便叫四娘他们看看?”邢二问道。
  “便叫他们看看。”四娘五郎这两个现在干活已经很有模样了,不过罗用还是想让他们跟外面多打打交道,早些学会识人辨认,将来少吃点亏。
  两人吃着酒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也晚了,罗用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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