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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阿翁何出此言?”他对面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后生问道。
  “你可还记得自己从前启蒙的时候,光是握笔习字就花费了多少光阴?”老者问他。
  “彼时尚且年幼,又顽劣好玩,倒是叫先生颇费了一番功夫。”年轻男子笑道。
  “没练上几个月,正经是写不出什么能看的字。”回想起孙儿小时候习字的情景,老者面上微微也有了几分笑意。
  “那是。”年轻男子点头。
  “近来在长安城中流传的鹅毛竹笔,倒是方便得很,妇孺小孩,抓起来就能写字。”老头又说。
  “那他们也得先识得字。”年轻男子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不识得,多写多看,将来不就识得了。”老者摇摇头,又问他孙儿:“你可还记得当年刚刚开始习字的时候,用的纸一张是多少钱?”
  “倒是没有正经算过,仆役们每回拿一贯钱出去买纸回来,往往也用不了多久便是。”年轻男人回答说。
  “那你可知,现在街面上的麻纸,一文钱能买几张?”说着,老者又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沉默了,先有麻纸再有鹅毛竹笔,现在的人要想读书习字,学习成本实在是比以前低得太多了。
  自打前朝开始推行科举制,不知多少士族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科举制度,目前基本上也就只是给士族子弟们提供了另一个出仕的渠道而已。
  这时候的科举并没有采取糊名制,考试成绩跟考生平时的风评形象以及他的家族背景有着很大的关系,而且贫民阶层实在很难有读书的机会,所以也就无从竞争。
  倒是有一些破落家族或者是新兴起来的家族,在通过科举考试的方式在与主流的几个大家族竞争官位,不过他们基本上也是竞争不过,所谓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在绝对的社会力量和政治背景下,寒门子弟想要出头,那是千难万难。
  并且,这时候所谓的寒门,也并不是指平常小老百姓,而是一些不被大家族们看在眼里的小家族,像罗用乔俊林这样的出身,不好意思,他们根本连寒门都算不上。
  然而现在,这种绝对的垄断地位很快就要被打破了,很多人却还不自知。
  在以前,那是需要什么样出身的人,才能接触到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现如今因那罗三郎,门槛骤然就被降到这般低,将来不说这个社会上识字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原本那一条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就这么三下两下的,几乎都要被填平了。
  长安城中这一对爷孙俩的对话,西坡村这边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大伙儿依旧该上课上课,该种地种地,一天到晚反正忙得很,倒是没几个人会闲坐下来想这些。
  开春以后到处都很忙,水泥作坊那边的生意日日暴涨,罗用那些弟子们忙得都跟陀螺似得,带得罗用也是常常都要往那边跑。
  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倒是清闲,白以茅他们几个还每天骑着马到外头遛弯呢。
  这一日,白以茅几个在外面疯跑了一圈之后,回到许家客舍,见白二叔正与那罗四娘相谈甚欢,登时便觉有几分惊悚。
  “怎的到现在才回来?整日就知道四处疯玩,倒是不像四娘学着些。”白二叔一见到这几个,便斥了一句。
  “学得累了出去散散心情也是挺好的。”只听那罗四娘笑嘻嘻说道。这话罗用平时没少说,四娘说这话,那还真是头一遭。
  “……”白以茅面上神情严峻,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我看着他们骑马就可羡慕了,我也想骑骑看呢。”果然,那罗四娘马上就说了。
  “这有何难,我让他们教你便是。”白二叔爽快道。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白二叔肯定不能说这个话,罗四娘是谁啊,运动细胞杠杠的,再加上她这形象,一时也不会让人往男女授受不亲那方面去想。
  “果真。”罗四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天的数学题看来是真没白做啊,跟白二叔搭上线太有用了,这个策略很通很通啊。
  “自然。”白二叔给了自家侄儿一个警告的眼神,这小子这一次再敢给他搞砸了试试。
  “……”白以茅几个不敢反抗,小辫儿还在白二叔那里抓着呢,就怕他给长安城那些大家长们说点啥。
  “嘻嘻。”罗四娘笑眯眯的,苦尽甘来啊,这一段时间的勤学苦读总算是没白费。
  第152章 交锋
  风雨欲来,罗用站在许家客舍二楼,看着从山岭另一边压过来的滚滚乌云,他也感觉到了,风雨欲来。
  最近天气一天天变得温暖起来,许家客舍一楼那个厅堂采光毕竟还是差了些,不如二楼透亮,于是他们上课的地方便挪到了二楼这里。
  这二楼就是一个大土台子,四面都没有砌墙,就是修了半人高的栏杆,然后又在上边搭了个草棚子,多少能有些遮风避雨的作用,冬天太冷二楼又不能烧炕,基本上没什么人往这上边跑,等到了夏季,大伙儿就都比较喜欢在这上边活动了。
  这一日下午,罗用上课上到一半,天边突然黑压压涌过来一大片乌云,空气也带上了潮意,风中尽是雨水的气息。
  罗用心中突有所感,风雨欲来啊……
  眼前这一场风雨他还可以在这个草棚子中避过,长安城那边正在酝酿的那一场风雨,他又要如何躲避呢?
  光是靠躲,怕是很难躲的过去,不妨迎难而上,跟那些人面对面会上一会,就算赢面不大,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时间进入农历四月下旬,离石县当地这一年的春播已经进入尾声,夏收还未开始。
  衡玉父子终于把第一台脚踩式打谷机做出来了,虽然主要还是以木竹结构为主,只用了少量几个铁质的零部件,但是这台打谷机踩起来半点都不比罗用在二十一世纪用过的差,机器运转十分顺畅,那滚筒转起来呼呼的,折几个树枝在上面试了试,那枝条上的树叶几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罗用对这一台打谷机很满意,亲自将他送到县城,送到郝刺史那里,让他帮忙献给皇帝。
  帮这样的忙,郝刺史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先前他就听人说罗三郎这一次又在鼓捣一个什么东西,还从城里请了铁匠过去,本以为又是一个像燕儿飞那样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个打谷机。
  在郝刺史看来,这个打谷机面世的意义,要比燕儿飞高出一百倍,他很激动,表示自己要亲去长安城,将这个献给皇帝,还让罗用同去。
  罗用就不去了,他还有事情没安排呢,再说这时候长安城好些人正愁找不到他人呢,这时候送上门去,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最后郝刺史就自己去了长安城,一行人,总共就赶了一辆马车,那车还不是给郝刺史坐的,而是装了那一台打谷机。
  郝刺史自己就骑着马,与他那些手下一路跑着去的长安城。
  而罗用这边,这时候已经让一些常来常往的商贾小贩帮他放出消息去,说西坡村这里招募铁匠和木匠,工资待遇从优,包吃包住还包上课,不仅能学认字,还能学算术。
  一时间许多匠人向西坡村这边蜂拥而来,其中很多人都是像衡玉殷枓那般,是有家学的。
  罗用一方面将人先安置在他那些弟子从前建的那个院子里,一方面着人修建工舍,地方就选在许家客舍与罗家羊圈之间的一片空地上。
  做工的棚子也被搭在了那一带,这些工匠白天在那边的草棚子底下干活,晚上回村子里睡觉,傍晚的时候还有人给他们上课,一天三顿,吃得比水泥作坊那边稍稍好上一些。
  工舍就建在距离草棚不远的地方,负责修房子的都是罗用从附近村子里雇来的村人,那些工匠们偶尔也要跑过去看看,不时还要指点上几句,俨然都是一副打算长住的架势。
  有了衡玉父子先前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这些工匠本身都是有底子的,第一批打谷机的生产十分顺利。
  第一批打谷机做出来,罗用先送了一台给村里,然后又让小河村等周边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过来搬了一台。
  那些村子的村民都挺不好意思的,这打谷机看起来这么精细,打一台肯定要花不少工钱,再说那上边还有几个铁制的零部件呢,单是那几块铁疙瘩,就值不少钱了。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这些人终究还是高高兴兴把机器抬自己村里去了。
  这可是打谷机啊,对他们这些农人来说老有用了,踩一下,那上边的滚筒就呼呼地转悠,打一把谷子麦子的,三两下就能搞定了,有了这东西,大伙儿今年夏收还不知道要省多少力气。
  “邹里正,你说这一台打谷机得多少钱?”
  小河村这边,村人们抬了打谷机回去以后,就开始琢磨价钱了,一文钱没给就把这么大这么精细一台机器给扛回来了,想想都觉得心里头有点怪那啥的。
  “没有三贯钱肯定下不来,那还得是找到靠谱的工匠来做。”
  邹里正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里正的,年年收税啥的他都没少操心,像这样的机器,他看上几眼,心里头大约就能有个数。
  “哎呦……”当即就有人肉疼地哎呦起来,他们先前还想着,这个打谷机要是不太贵,跟那燕儿飞似得,他们就各家各户凑几个钱,好歹别让罗三郎连本钱都收不回去。
  可是一听这价钱,那可是三贯钱啊,他们小河村的人口虽然比西坡村多一点,那也多不了多少,三贯钱,平摊到各家各户身上,都要上百文钱了,他们村的人虽然做草纸麻纸挣了些钱,但那近百文的钱,得做多少纸才能挣得回来啊。
  “罗三郎既说不要钱,那你们便不要操这个心了。”邹里正又道。
  “这可如何使得?”肉疼归肉疼,但他们觉得这个钱应该还是要给的,这么多村子呢,别到时候把那罗三郎的家底都给掏空了。
  “无妨,他不是说让你们给其他村里的亲戚朋友说说,叫他们上西坡村去抬打谷机,你们尽管去说便是。”邹里正道。
  依邹里正所想,罗三郎这一次定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他也不会平白就这么大手笔到处送东西,那罗三郎虽不是个抠门的,但是像这样白白给人送东西,这还真就是头一回。
  众人心中又是高兴又是觉得有几分不妥,不过还是照罗用先前交待的那般,把自家亲戚所在的其他村子都给通知了一遍。
  另外,罗用还让那些常来常往的商贾小贩沿路放消息出去,让那些距离西坡村近一些的村子,都自己过来搬打谷机,离得远的,就让他们安心在家里等着,罗三郎到时候会让他的那些弟子们沿路给各个村子送过去。
  这些商贾小贩去往哪个方向的最多?长安城!
  于是很快的,在通往长安城的官道两旁,许多村子就都得到了消息,罗三郎要给他们送打谷机,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很多人特特还跑到那些已经分到了打谷机的地方去看究竟,看过的人就没有说那个东西不好用的。
  与此同时,郝刺史等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长安城,将那一台打谷机献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李世民得了这个打谷机,也是十分地高兴,先是有第六谷,后又有打谷机,简直是天佑大唐,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强生富足的国家呈现眼前,百姓不再贫苦,国库不再空虚,兵强马壮,外邦不敢来犯!
  第二日刚好是一个大朝,在说完了政务之后,皇帝便让人将那一台打谷机抬了上来,并让与打谷机一同进入殿堂的郝刺史给大家讲解这个打谷机的用法。
  皇帝陛下原本信心满满,郝建平也是满心期待,没想到朝堂之上那些人的反应,却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般。
  这种事李世民见得多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明明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这些人的反应竟是如此怪异,而且态度还这么统一,不用说,背地里肯定已经通过气了,这是要整幺蛾子呢。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时候,有一个大臣拱手发言道。
  “……”李世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没跟他说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反正这家伙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肯定要说,就看看他后面是打算说点什么吧,不过他也能猜到,今天这个事八成还得是冲那罗三郎去的。
  “那罗三郎着实妖异。”那家伙张口就把罗用打成了非人类:“他一个十几岁的乡野少年,竟能造出这般精细的物什,诸位难道就不觉得怪异?”
  “……”殿堂之中一阵窃窃私语,这些大臣里头什么反应的都有,但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他们最好还是不要胡乱出头得好,不然平白得罪人不说,最后可能连自己也要被卷进去。
  而郝建平这时候还有一些反应不过来,他原本满心热忱地进京来送打谷机,一腔的火热,这时候就像是当头被人给浇了一桶冷水。
  “简直是无稽之谈。”说话的人是白二叔他老子,在朝为官这些人,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反应毕竟比较快。
  “哼,谁人不知,你们白家与那罗三郎交情匪浅。”那边马上就有人大声说道。
  “难道要把我们白家人也当妖怪烧了不成?”上阵父子兵,这时候白二叔的长兄也站出来说话了。
  “我观那罗三郎分明是个有福源的,怎的就成了妖怪?”这时候也有其他人开始站队,朝堂之上,很少有人是单打独斗的,大多都有自己的派系阵营,见到自己这一方的人吃亏,自然就要挺身而出,要不然下次等你倒霉的时候,可是不会有人帮你。
  “你看他又会大食人的算术法,又会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分明就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我看他根本就是那些番邦来的巫妖,不过是借了那罗三郎的躯壳。”
  “先前不是已经让某某道长看过了。”
  “道长毕竟是人不是仙,想必是道行不如那妖物高深。”
  “你这分明就是空口白牙无中生有,简直无耻!”
  “你才无耻!”
  这战火一烧起来,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好些原本是打算中立旁观的,弄到后面都不知不觉加入到这一场唇枪舌战之中,没办法,气氛太火热,一个不小心就被带动起来了。
  别说,想弄死罗用的人还真不少,但是站出来维护他的人也挺多,毕竟连白家都被他们说成与罗三郎交情匪浅,这阵子他们不少人家中都有年轻人去西坡村学过算术,别到时候平白连他们一起也被扯了进去,就算是为了自己不吃亏,他们现在也得站出来维护罗三郎。
  再说对于罗三郎教授他们算术之法这件事,很多人都是心怀感激的,平时不想与那些反对罗三郎的人为敌也就罢了,现在眼瞅着罗三郎就要被人污蔑成妖怪了,自然也不好再坐视不理。
  殿堂之中吵得火热,倒是高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显得有些不温不火的。
  李世民就坐那儿看着这些人打嘴仗,打完了就完了,他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更没有做什么总结,然后这一日的早朝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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