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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沈峤若有所思:“这便是你方才说江湖格局会发生变化的原因罢?浣月宗由明转暗,韬光养晦固然是好事,但合欢宗如果急剧扩张势力,必然也会与你们产生冲突罢,你就不怕浣月宗因此遭受损失吗?”
  晏无师毫不在意地笑了:“傻阿峤,现在有宇文赟的支持,他们正是如日中天之际,由得他们彼此互相撕咬不好么,我何必跳出来平白让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借口?他们势力扩展之下,定然不会放过玄都山这块肥肉,但你那位郁师弟心高气傲,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到时候非起冲突不可,所以我才说,你现在不必急着回玄都山。”
  他顿了一顿:“段文鸯联合各方势力来杀我,又里应外合,令得父子相残,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罢?”
  沈峤点点头:“突厥人不乐意看见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北方,所以宇文邕非死不可,而支持宇文邕的你,自然也非死不可。”
  晏无师笑道:“你这段时间入世,果然没有白混,不过你还是刚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可爱些,剔透如琉璃冰雪,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沈峤黑线:“那是因为比较好骗,所以晏宗主才喜欢的罢?”
  晏无师满意道:“阿峤果然深懂我心!”
  这人委实太不要脸了,沈峤很想转身就走,但还是没舍得,方才晏无师说了不少,其实很多事情他也能看得明白,但经由对方一说,便如散落各地的棋子都连接起来,拨云见月,水落石出。
  “你的意思是,最为可虑的敌人,并不是雪庭或合欢宗,而是突厥人?”
  晏无师:“段文鸯这一手,从他进京觐见皇后阿史那氏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或许更早,而他去苏家向苏威之母索要的那枚金莲花戒指,也并不是一枚简单的戒指。”
  沈峤:“不错,当时秦老夫人和段文鸯都曾说过,那是一枚信物。”
  晏无师:“我一直派人在查,但直到前些日子方才得到答案,那枚戒指的确是信物,却不是普通的信物,而是当年狐鹿估打败突厥所有高手的见证,也是他地位的象征,可以调集东西突厥二十余部落的高手,突厥占地广袤,这些人平日分散东西突厥各部,连佗钵可汗也未必叫得动,但有了这枚信物,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沈峤:“据我所知,段文鸯固然武功一流,但听说他有胡汉混血,所以在突厥的地位并不高,单凭那一枚信物,只怕不足以令突厥人信服……”
  说至此,他微微一震:“莫非,狐鹿估还活着?”
  若他还活着,也只有他能够名正言顺用这枚信物召集到突厥二十余部的高手。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棘手。
  二十多年前,祁凤阁与狐鹿估交手,险胜对方,并逼对方立下二十年内不入中原之约,如今时限已过,沈峤的师尊业已作古,若狐鹿估还活着,武功只会比当年更高,而非更低,有突厥人的这些动作,他若再入中原,定然也不会单单是为了叙旧切磋,届时又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晏无师:“未尝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目前还未有实证,姑且不必管他。”
  沈峤从忧思中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你留在碧霞宗的目的有三,这才说了一个,另外两个又是什么?”
  晏无师微微一笑:“第二个,自然是为了你。”
  沈峤:“……那第三个?”
  晏无师:“也是为了你啊。”
  沈峤嘴角抽了抽:“贫道何德何能,当不起晏宗主如此看重。”
  晏无师含笑:“你既有德又有能,怎么当不起我的看重?除了德与能之外,不还有美貌么,简直无可挑剔了。”
  就在此时,范元白一路过来,上前行礼道:“晏宗主,沈道长,我家掌门有言,前些日子不防贵客到来,仓促间没有准备,今日特地备了酒席,还请赏光。”
  没等沈峤说话,晏无师便拉起他的手:“赵宗主客气了,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罢。”
  沈峤抽不回自己的手:“……我又不是不走,晏宗主这是作甚?”
  晏无师:“阿峤,你没听过把臂同游之说吗?”
  沈峤:“那是至交好友才会有的罢!”
  晏无师诧异:“难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沈峤:“……贫道并没有这种感悟。”
  晏无师:“本座在半步峰下救了你的性命,这是天大的恩情吗?”
  沈峤:“……是。”
  晏无师:“渭州城外,我毅然决绝舍身引开桑景行,你难道不曾有半分感动吗?”
  沈峤:“……有,可你别忘了,我同样救过你几次。”
  晏无师:“那不就对了,这世间像你我这般有过命交情的能有几人,有本座如此风流倜傥之人引你为友,你难道不感到万分荣幸吗?”
  沈峤:“我可以说不吗?”
  晏无师:“不可以。”
  沈峤:“……”
  范元白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沈道长和晏宗主的交情这么好,难怪会带晏宗主上山来作客,看来晏宗主指点我们武功,必然也因为沈道长的缘故,反倒是有些师弟心怀不满,觉得他故意找茬,这实在是不应该,我回去得说说他们才是。
  范元白因为沈峤人品好,就觉得晏无师也是心怀好意,这完全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若沈峤听见他这番心声,定会告诉他晏无师的确就是在故意找茬。
  三人来到花厅,酒席早已摆好,都是赵持盈让山下客栈的厨子采买原料特意上山来做的,味道水准自然比碧霞宗弟子做的要高。
  碧霞宗现在弟子不多,围成一桌刚刚好,赵持盈先起身敬酒,表示对晏无师到来的欢迎,希望他不要嫌弃这里清苦云云。
  晏无师倒很给面子,回以举杯:“赵宗主不必客气,阿峤性子柔软单纯,他关心的人事,我免不了要代他操心一二。”
  沈峤心想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赵持盈则心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古怪?
  她也没想太多,洒然一笑放下酒杯:“虽说这酒席是特地让厨子上山做的,但鲁味与长安多有不同,也不知晏宗主吃不吃得惯,还请不要嫌弃,随意就好。”
  开场白之后,大家纷纷举筷下口,沈峤想起方才晏无师提及的韩娥英一事,趁着座席与赵持盈相邻,正好询问几句。
  赵持盈果然一脸诧异:“韩娥英是岳师兄出门在外时收的,算是外门的记名弟子,我从未见过,更勿论与碧霞宗扯上关系的,多谢沈道兄相告,回头我问问岳师兄,也会留意此事的,不过碧霞宗如今日渐式微,她就算要找外援,想来也不会看上这里的。”
  说到最后,语气难免有些黯然。
  沈峤帮她想办法:“若是到山下收些资质好的弟子可行否?”
  赵持盈:“道兄从前也是主持过玄都山的,请恕我冒昧,敢问玄都山招纳弟子,又是从何途径?”
  沈峤:“玄都山下有个玄都镇,小镇还算繁华,每年玄都山都会派人下山收徒,在小镇设点,但凡有意愿入山门者,都可前去报名,届时会根据他们的资质心性来接纳。”
  赵持盈叹道:“也是,是我问得鲁莽了,玄都山本来就是天下第一道门,自然不愁弟子主动上门!实不相瞒,如今碧霞宗的情况,道兄也是知道的,山下农家弟子倒也有愿意上山的,只是许多都是年纪大了,父母见他们没什么力气干农活,方才送上山来拜师,可这样的孩子往往资质不好,根骨也早就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那些资质稍微好些的人,又不稀罕千里迢迢来碧霞宗,大都就地投了别的门派,久而久之,这种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她身为一派掌门,自然要为门派的长远发展考虑,能够支撑起一个门派的,无非还是人才,若无人才,门派凋零也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碧霞宗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人才,赵持盈岳昆池之下,像范元白周夜雪这些弟子,其实资质都很一般,说白了,将来顶天也就是二三流水平,很难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长此以往,碧霞宗说不定就要终结在范元白等人手中了。
  沈峤很能理解她的苦心:“依我看,赵宗主尚且年轻,不必顾虑那么多,说不定过两年便能收到好徒弟了呢!”
  赵持盈苦笑:“只能作如此想了!”
  沈峤还想说点什么,另外一边已有一支汤匙递了过来,伴随着柔情款款:“张嘴。”
  见沈峤瞪着他,晏无师微微一笑,好整以暇:“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吃这一勺子是伤天害理呢,还是有伤道义?”
  第94章
  吃这一勺子,自然不伤天害理,也没有违背道义,却会令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窘迫境地,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选择张嘴。
  其实沈峤隐隐也有一种感觉,打从在黄家再次见到晏无师之后,后者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就发生了微妙变化,若说原先对方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想置他于死地的话,现在则似乎更乐于看见他出丑,陷入种种尴尬境地。
  但对方的态度缘何会发现这样的变化,沈峤却没有答案,只当晏无师找到了新的乐趣。
  “阿峤,我记得你喜欢吃鱼,这鱼滑甚为鲜嫩,想必正合你的口味。”
  仿佛为了印证沈峤的猜测,晏无师脸上果然带着饶富兴味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可恶。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连旁边的人都闻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沈峤缓缓道:“多谢晏宗主的好意,不过贫道有手有脚,就不要让晏宗主浪费了这得来不易的一次许诺了罢。”
  晏无师挑眉:“阿峤,你这么信守承诺的人,总不会连这点小小要求都要毁约罢?”
  沈峤灵机一动:“那也是晏宗主言而无信在先的。”
  晏无师:“我如何言而无信了?”
  沈峤:“晏宗主记性未免也太差了,你从前明明说过,自己只要需要对手,不需要朋友,怎么转眼间,贫道就成了你的至交好友?”
  晏无师含笑:“那不叫言而无信,只是时移势易,那时候我的确是这样觉得,不过人的想法总会改变,难不成阿峤你三岁的时候看见糖人会走不动路,现在看见糖人还会走不动路吗?”
  沈峤微哼一声:“我只知道有些人的确见了糖人会走不动路!”
  他说的正是“谢陵”那会儿的事。
  晏无师却面露讶异,故意曲解:“真的么,竟有人如此长情?那可不正适合当至交好友么?”
  这人怎么这样无耻,反正横竖都有理啊!
  沈峤心知自己在口舌上占不到便宜,又见其他人都看着他们两人,不由面上微热,忽然觉得幼稚无比,忙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之下,晏宗主自重些罢,有什么争议也请回去再说!”
  晏无师笑道:“我不过是请你吃这一勺鱼滑而已,怎么就不自重了?”
  说罢他依旧将汤匙递向沈峤,沈峤往后避开,抬手欲推,晏无师不见如何动作,手腕一翻,汤匙转眼出现在另一只手,兀自递向沈峤,显然势在必得。
  两人身形未动,袖子翻飞,瞬间已经过了数招,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许多人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赵持盈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劝架,不少碧霞宗弟子却将其视为难得一见的学习机会,都盯紧了两人的动作,生怕有片刻疏漏。
  十五在两人刚刚动手的时候就想起身劝阻,却被宇文诵拉住。
  “师兄不妨细看,师尊与晏宗主只是在切磋,并没有交手,否则此时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怎会还各自安坐如山?”宇文诵道。
  十五不无担心:“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为何说动手就动手了?”
  宇文诵盯着两人动作,漫不经心道:“许是晏宗主看师尊不顺眼,故意找茬罢?”
  十五吓了一跳:“晏宗主为何看师尊不顺眼?”
  宇文诵少年老成,凡事却知道一半不解一半,说不出个所以然,闻言就摇摇头:“好像是方才觉得被师尊冷落了,所以心存不快罢。”
  十五恍然大悟,细细回味这句话,却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
  那头二人交手,你来我往甚是精彩,众人瞧得目不转睛,甚至都忘了两人交手的初衷,晏无师一手捏着汤匙,只以手腕手臂与对方过招,另一只手则趁隙弹起桌案上的花生米袭向十五。
  沈峤见状自然要帮其挡下,他的袍袖宽大,一拍一卷,美妙惬意,带着一股道门特有的闲适自在,令观者不由身心舒展,莫说碧霞宗众弟子,连赵持盈岳昆池脸上都带出赞叹之色。
  但就在这一瞬间,晏无师已伸手缠上对方腰际,又将汤匙递至对方嘴边,在沈峤后腰的手点向他一处穴道,沈峤下意识弓身躲避,那头口舌失了防备,一勺鱼滑已然入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等沈峤出手,晏无师见好就收,全身而退,含笑道:“沈道长可真是口是心非,既然想吃又何必如此推让一番,让人好生费力气,早张开口不就好了。”
  这简直是……!
  沈峤艰难咽下鱼滑,在愤而离席与直接跟对方大打出手之间摇摆不定。
  前者对东道主失了礼数,后者则显得自己大题小做。
  可这简直是……恬不知耻,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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