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收敛了情绪,老祖宗淡淡道:“回来就好,听说里身子大好,如今瞧着人也精神,可还在用药?”
  苏靖荷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从会吃饭起,就吃着药,十多年都不见好,本以为真要如那老和尚说的那般,活不过十四岁,可两月前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如今人却好好站在她面前。
  “药还在吃着,不过大夫说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能停了药。”苏靖荷答着。
  老祖宗点点头:“那就好,也是你的福气。可带了丫头婆子来?”
  说罢,往后头瞧了瞧,六年过去,老祖宗到很有眼力认出了沉香,这丫头是府里的家生奴才,□□得还不错,但沉香身边跟着个眼生的丫头,形容尚小,一双眼珠却溜溜直转,看着就不是老实的,遂道:“让你秦姨娘给你支使些丫头婆子,好歹是嫡小姐,总得有些上得台面的丫头伺候。”
  “嗯,奶娘年纪大了,赶不得路,我便留她在菏泽老家,想着回府还有周嬷嬷。”
  周嬷嬷是苏曼荷的奶娘,老祖宗也信得过,便道:“你母亲妹妹走后,周嬷嬷还一直待在你母亲院子里。对了,这趟回来你也别换地儿,就住原先的屋子里,你秦姨娘都找人收拾妥当了,日后要吃什么用什么,哪个丫头婆子不听使唤,都找你秦姨娘说。”
  “嗯。”苏靖荷点头应下。
  “罢了,看着你又要伤怀,你一路折腾也累了,先回屋安顿好,晚上过来这里一起吃饭,见见你其他姐妹。待会儿也别忘了去拜访你几位姨娘和婶娘。”
  -
  穿过大理石屏风,后头是正房大院,苏靖荷侧头,院子西面有一口大缸,小时候与丫头玩捉迷藏,她曾躲在里头不出来,直到夜间府里上下到处找人,大伙儿急得团团转,她却在缸子里头呼呼睡着了。
  “三姑娘可算回来了。”
  苏靖荷抬头,看着因激动而有些颤颤巍巍走来的周嬷嬷,是小曼的乳母。
  “屋子都收拾妥当了,三姑娘去瞧瞧可喜欢。”沿着长廊,周嬷嬷絮絮叨叨说着:“大太太和四姑娘不在了,这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如今三姑娘来了,老奴心里也高兴,瞧着三姑娘,就跟见着了四姑娘一样。”
  听罢,苏靖荷鼻头一酸,道:“那就把我当做四姑娘吧,我也是吃了嬷嬷的奶长大。”
  当年哪曾想到何氏肚子里怀了俩,府里只请了一个奶妈子,再请人总要耽误些时间,周嬷嬷那阵子一个人奶着两位姑娘,说来,三姑娘也算吃了她十来天的奶水。
  何氏的屋子在前头,后边东西两厢分别给了两位姑娘。跟着周嬷嬷回了自己的屋子,房子分三间,外边是客堂,卧房在最里面。穿过粉色纱幔,入目的紫檀木花架上一盆兰花开得正旺,卧室里一张整洁的嵌玉木床。一张桃木做的桌子上摆着一套青花瓷茶杯,桌上笔墨纸砚都有,墙面上还挂着《烟雨图》,何氏最喜欢字画,除了自个儿屋子有,给俩个女儿房间也都布置上了。
  屋子很得苏靖荷喜欢,遂说道:“看来,这秦姨娘倒是能干。”
  秦姨娘入门时,小姐已经去了菏泽,周嬷嬷提醒着:“秦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远亲,很得老祖宗喜欢,大太太一走,老祖宗便把府里中馈给了秦姨娘手里。”
  苏靖荷淡淡一笑,孙姨娘盼了一辈子掌中馈,如今母亲不在,她也没有盼来,真是可笑。
  见沉香和青黛手脚利落地将行李在屋子里放置妥当,苏靖荷问着嬷嬷:“母亲生前的饰物可都在?”
  周嬷嬷赶紧点头:“都在都在,老爷说了,谁都别打太太和四姑娘东西的注意,这些东西是要留给小姐您的。”
  父亲倒是清明,即便母亲没了,还有靖国公在,哪敢这样欺负了她。遂说着:“我记得母亲有一套红宝石的头面,嬷嬷等会去帮我取来。”
  “嗯,晚上老奴把大太太和四姑娘的首饰理好,都拿来给姑娘。如今时辰尚早,姑娘该要去各个院子里请安了。”
  “几位婶娘那自然要去,至于姨娘,”苏靖荷微微挑眉,道:“没有主子给奴才请安的理儿。”
  苏靖荷说完,莫说两个丫头吓住,便是周嬷嬷也劝道:“今时不同往日,大太太不在了,府里都是秦姨娘说了算,孙姨娘又仗着生了大爷,不可一世,小姐吃罪不起啊。”
  小姐不过十四岁,没了娘,日后指婚人家,还有出嫁嫁妆,哪个不是要看姨娘脸色。
  知道周嬷嬷的担忧,苏靖荷笑笑:“母亲不在了,我也是嫡小姐,倒要看看怎么吃罪不起?况且,父亲也不是个拎不清的。”
  说罢,苏靖荷吩咐着周嬷嬷:“你派个婆子去靖国公传个话,说我过俩日就去拜访两位舅母。”
  低声下气讨好姨娘,倒不如拉拢两位舅母做靠山,她可不会给母亲丢人。
  ☆、第六章 晚饭
  很不巧,两位婶娘都不在府里,二婶半月前就去了寺院小住,还没回来,倒是小婶娘早间还在府里,待苏靖荷过去时,丫头们却说婶娘带着五妹妹去静轩斋挑首饰去了。
  这是吃了个闭门羹。
  省了客套,苏靖荷下午在自个屋子里睡了个好觉,可这一觉醒来,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并小厮,说是秦姨娘派来的。
  “还真是个办事麻利妥帖的,和老祖宗性子颇像,难怪得老祖宗欢心。”苏曼荷低声自语。
  正好周嬷嬷把大太太的首饰盒子收拾了过来,这满满的九个大盒子,一张梳张台都摆不下,苏靖荷纳闷,平日里也没见母亲穿戴过太多啊。
  “这套红宝石头面大太太最喜欢的,不是大场面时,大太太都舍不得戴。”周嬷嬷打开其中一个盒子,说道。
  苏靖荷取出,捧在手心,又问着:“听说几位姨娘都有这样的一对宝石耳坠子?”
  “是,还是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和善,平日有好东西都会记得几位姨娘。当时是一人送了一副耳坠,都是静轩斋的手艺。”
  静轩斋,苏靖荷喃喃自语,若有所思,而后对着周嬷嬷说道:“辛苦嬷嬷了,还有件事情麻烦嬷嬷,等会去告知秦姨娘,她送来的丫头婆子我用不惯,还是将小曼跟前伺候的下人原封不动调过来给我。”
  周嬷嬷一听,心中也是欢喜,那些丫头们一个院子里待久了,感情总深厚,尤其绿萝这丫头,苦日子算是到头了。
  待周嬷嬷出去,苏靖荷独自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那对宝石耳坠,一样的质地,显然出自同从一块玉石,如她所料,害母亲之人,就在这座府邸里的。
  孙姨娘?秦姨娘?还是,赵姨娘?
  “三姑娘,老祖宗院子里的春香姐姐来了,说是老祖宗有请。”
  外间传来沉香的喊声,苏靖荷一愣,老祖宗之前明明说是晚间过去吃饭,如见天色尚早……
  “好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
  外头春香一听,这嘴甜的本事,和四姑娘一模一样,不愧是双生姐妹,遂笑说着:“是靖国公府的两位太太过来了。”
  -
  两位舅母的到来着实让苏靖荷诧异,在老祖宗屋外头,便听着里边传来的欢笑声,待苏靖荷见到两位舅母时,蓦地心暖。
  “快来快来,让舅母好好瞧瞧,许多年不见,阿靖如今长得什么模样。”
  大舅母张氏很是热情地招呼着苏靖荷,张氏是个泼辣性子,靖国公府上下在她一个人的打理下,井井有条,这样的性子最好相处,却偏偏和耳根子软的何氏合不来,前些年两家才少了些来往。
  可有句话说得好,割不断的血脉亲情。
  靖国公和何氏是同母姐弟,与府里其他姐妹兄弟不同。靖国公年幼时便失了母亲,即便之后续了继母,可还是受姐姐照顾长大的,自然最是亲近。
  小手被大舅母握紧,只听她赞叹一声:“一直说小曼长得好,没想到姐姐更标致。”说到苏曼荷,张氏忍不住抹了抹眼角,道:“可怜我那苦命的姐姐和外甥女啊,好好的竟然遇了山贼害命。”
  虽过去半年,大家却总忘不了这一道坎。
  旁边的小张氏赶忙安慰着姐姐:“说好过来不落泪的,这不是惹阿靖更难过么!”
  一对姐妹嫁给一门兄弟,在京中还是少见,也难怪这对妯娌到哪儿都一起。
  “是了是了,我不该又提起。”张氏怨怪了自己,而后将苏靖荷搂在怀里,道:“天可怜见,总还是留下一个,之前你舅舅还想着去菏泽看你,没想到老祖宗便接了你回来。”
  老祖宗在一旁倒有些尴尬笑笑,说着:“我瑜儿膝下就这么一个嫡亲闺女,是该接回来了。”
  “可不是,外头那些相士啊、和尚们说的话,也不一定作数,您瞧瞧,咱们靖荷不也活过了十四岁,反而愈加精神了么。”张氏接话道,当年苏家老祖宗就是因为一个癞头老和尚的一句话,说苏靖荷天煞孤星,活不过十四,还和父亲的运势相克,便被老祖宗送去老家。当时靖国公就是反对的,奈何何氏是个性子软的,连自个的亲生女儿都护不住,他们外人也不好插手。
  “今儿过来一是见见外甥女儿,二是和老祖宗讨人来的。过些日子我接了阿靖去靖国公府住几日,老祖宗可肯?”
  “舅舅见甥,哪有不许的道理,不过我孙女儿刚回来,总得先陪陪我这把老骨头。”老祖宗笑说着。
  “那是自然,咱可不敢和老祖宗抢人,老祖宗疼惜靖荷,我们看着也高兴。”
  张氏感激了老祖宗,又对苏靖荷道:“本今儿你大舅就想来看你,可因为你母亲和妹妹的事情,至今还在伤怀,又听说你长得和你妹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不敢来见,待过些日子心情缓和了,再带你去府上见两位舅舅。”
  苏靖荷点头:“阿靖也是想念两位舅舅。”
  倒是老祖宗在一旁看着,心下也是高兴,看来,靖国公府很是在意这个外甥女,接她回来倒是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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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着许久,老祖宗本欲留着大小张氏吃饭,二人却推说家里孩子小,还得回去看顾,便告辞了。
  但这一趟也没白来,至少在老祖宗面前摆明了态度,靖国公是要护着这个外甥女的,若被欺负了去,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一点,苏靖荷是感激的。
  她很明白,有些人不喜欢自己,就是再处处讨好也是没用,在府里立足,首先靠舅家,日后靠夫家。
  传了晚饭,苏靖荷也便陆续见了姐妹们。大姐已出嫁,如今贵为太子侧妃,自然见不着;二姐苏莨低眉垂目,温柔沉默,和多年前一个样儿,观之可亲,却是个懦弱性子,只见她怯怯站立一旁,想来也是害怕老祖宗的;倒是五妹苏菀身材娇小,却明艳动人,顾盼神飞,一进屋子就跑到老太太跟前撒娇:“老祖宗可想我了?”
  老祖宗也是笑开,骂道:“你个小蹄子,昨儿还在我这闹腾着不得安生,才一日没见罢了!”
  “可菀儿却想老祖宗,你看,菀儿给老祖宗挑了一件有趣的玩意。”是一块佛牌,雕刻精致,栩栩如生。
  “听说静轩斋里来了一批手艺极好的金佛牌,想着老祖宗信佛,菀儿便一直央我带她去挑,倒是错过了阿靖的拜访,阿靖莫要生气。”
  说话的是小婶娘谢韵琴,三个儿媳妇里,只她在老祖宗跟前最得脸,毕竟是小儿子的媳妇,出身尊贵又比何氏来得说话圆润。这一句话既凸显了苏菀的孝心,又让苏靖荷挑不出错处。
  行了礼,苏靖荷柔声说道:“小婶娘客气,五妹妹有心,自是好事。”
  “行了,都坐下吃饭。”
  老祖宗发话后,大家各自入座,苏菀霸着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右边第一自然得留给婶娘,倒叫两个姐姐坐她下手位置了。
  苏莨正要入座,却被苏靖荷拉住,笑道:“许是在乡间待久了,如今城里已经不用顾长幼尊卑了?”
  这话显然冲着苏菀去的,苏莨有些吓住,感激小声对着苏靖荷道:“没事的,坐哪儿都一样。”
  “随意些,都是自家姐妹,以前小曼也是这般坐我身边吃饭。”老祖宗开口,算是维护了苏菀。
  苏菀一脸得意看着苏靖荷,苏靖荷也没有生气,只道:“阿靖许久不在家,不知家里规矩,既然家中并不在意这个就好,阿靖...也喜欢随意。”
  说完,只拉着苏莨一起坐在了谢韵琴下手。
  一餐饭吃得拘谨,好不容易熬到撤了吃食,嗽完口,便听着门口传来爽朗的声音:“老祖宗可把三姑娘藏得严实,都不让咱们几个瞧上一瞧。”
  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进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身珠光宝气,锦衣罗裙,好不张扬,应是那个做派利索的秦姨娘。她身后的孙姨娘和赵姨娘苏靖荷都是见过,比起秦姨娘,倒是质朴许多。
  毕竟是姨娘,不能和他们同桌吃饭,只能等吃完了过来。
  “哟,不仔细瞧,还以为是曼丫头又活过来了,真真是像啊。”秦姨娘叹服说着。
  “那仔细瞧,有觉着哪里不一样呢?”苏菀接话问着,打从第一眼瞧见苏靖荷,她就不喜欢,因为那张和苏曼荷一模一样的脸!
  秦姨娘愣了愣,笑说着:“眼睛。”苏曼荷的眼睛会说话一般,看着便和她人一样刁钻机灵,苏靖荷的眼中却平静无波,瞧不出东西。
  “木讷,和二姐姐一样,可是?”苏菀不死心说着,从小她就一直被苏曼荷压着,如今好不容易苏曼荷死了,又来个苏靖荷,让她一团郁气堵在胸口!苏曼荷是老祖宗的开心果儿,府里上下都疼宠着她,如今逮着机会,自然要好好找苏靖荷的茬,总不至于连个养在乡间的人都比不过!
  秦姨娘笑了笑,“两位姑娘的眼睛都好看。”苏靖荷可不是木讷,和苏莨差多了。
  “怎么说我藏了人?靖荷没见过几位姨娘?”老祖宗看着苏靖荷问着。
  这秦姨娘看着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其实第一句话就给她挖了坑,苏靖荷蹙眉,颇有些苦恼说着:“我下午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也没见哪个姨娘来拜见我,还是,我又没有搞清楚府里的规矩,嫡小姐和姨娘之间,也可以随意?”
  姐妹之间,个别受宠些也就罢了,可嫡女和姨娘,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却是不能弄混,老祖宗这回算是被苏靖荷噎住了,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秦姨娘眯着眼睛看着苏靖荷,是她看走眼了,这丫头和苏曼荷一样刁钻。
  “底下人今儿送了账目过来,我一时算得入神,竟忘记这事,是我的不该。”秦姨娘作势扇着自己脸颊,说扇,其实就是假意碰了碰,不过这个也没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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