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可方靖远不但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他让人准备的□□,是从水师那边要来的。大宋的水师中早已装备了火炮和水下□□等火器,只是平时都用于跟海盗的海战和跟金兵的水战,谁也没想到他会拿去炸冰。
  这段河流河阔水深,本就是黄河的主干道之一,哪怕水面冰封千里,可水下的潜流涌动,到开春之后时常会有凌汛发生。
  而方靖远让人在上游凿开冰河,看到冰下的鱼儿蹦出来之余,等到砀山山口燃起狼烟,就知道纥石烈志宁中计,唯一能走的最便捷快速回南京的就只有这条冰河。
  原本只要在冰河上前行数里,绕过这座山,就可以上岸直奔南京,此地距离南京也不过快马一个日夜的功夫。
  就这区区数里的河道,□□从冰下炸开冰面,让他们彻底折戟沉河,永无归家之日。
  方靖远知道自己这次做得很绝,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总有人要去承担这些责任,哪怕是那些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甚至愿意投降的金兵,他也没有放过,或许会被人骂冷血,被人指责杀戮过重,可谁敢说,这些人手上不曾沾过宋人的血?他们若是活着回去,思及近日兵败之耻,是会怕得离开再不敢杀人,还是更加凶残地举起屠刀挥向那些更加弱小的大宋百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方靖远微微一笑,说道:“九郎,我要负责的,是你和这些跟随我的士兵们的安全,我不能给我们和砀山的百姓留下任何后患。以后你也要记住,在战场上,切不可心慈手软。”
  “知道了!”霍千钧提起长枪,挽了个枪花,威风凛凛地说道:“这你尽管放心,如今徐州的金兵都知道我霍九爷的为名,看到我的大旗一亮,都得望风而逃!”
  “真的?”方靖远深表怀疑,若是没记错的话,上次他还被金兵追得躲藏在人家的地窖里,出来之后,浑身上下臭得换洗了整整三大桶水才洗干净。
  “那是当然!不信,等回去的时候,咱们路过徐州,你看我亮出招牌来,吓唬吓唬那些金兵!”
  霍千钧算了算行程,又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若是在徐州耽搁了,你回去晚了,阿璃等得急了肯定要找我算账!”
  “这你不用担心,阿璃已经北上山东那边,去帮辛使君攻打胶州半岛了。”方靖远轻笑道:“徐州那边,我们倒是真要去看一看,说不定,还正好能碰上完颜允中和泗州的人呢!”
  “泗州?”霍千钧一想起自己当初攻下灵璧后,久等援兵不来,徐州被围,生生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被那些猪队友所拖累,战败丢城,身边的兄弟和战友死伤大半,到最后也没几个活着回到海州的。
  事后才知道,是泗州的邵宏渊和楚州制置使见他拿了头功,心有不甘,故意拖延出兵,坐视不理。
  而现在,他们设计挑拨了完颜允中和纥石烈志宁火并,金国内乱,纥石烈志宁弃城而逃,死在方靖远的手里,邵宏渊难道又要趁机来捡便宜,浑水摸鱼夺取徐州?
  “邵宏渊那厮,这是来抢功捡便宜的吗?”
  见他一提邵宏渊就气得咬牙切齿,方靖远摇着头笑道:“哪有那么多便宜好捡,徐州的城防当初你也参与了,你以为有那么好攻的?要有那么容易,我又何必费心费力地让完颜允中去打头阵,白送他个城吗?”
  “呃……那你说泗州的人……”
  方靖远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淡淡地说道:“他们可不知道这便宜不好捡,浑水摸鱼惯了的邵宏渊,就算我劝他,也未必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吧!”
  “你还劝他?”霍千钧气哼哼地说道:“这种无耻之徒,你管他去死啊!他要想死你就让他自己上,何必浪费口舌去劝他。”
  “你错了。”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其实他有时候跟纥石烈志宁一样,最相信自己的判断,对他们来说,忠言逆耳,我越是劝他不要去徐州蹚浑水,他就越是觉得我要拦他的财路和立功之路。”
  “以己度人,他若是看到这等机会,也绝不会让我参与。泗州比海州离徐州更近,我若是不拦上一拦,怎么能赶在他前面夺下徐州呢?”
  霍千钧恍然大悟:“他这种人专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劝他是为了跟他抢功……啊!你是故意的!”
  “没错!”
  方靖远的笑容一如明月清风,看得人赏心悦目,可眼底毫无笑意,冷冷得带着冰河中凛冽的杀气,足以让人一眼就冷得从头到脚底生寒。
  “我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探花:我就是故意的,怎样?打我啊?
  第一百三十章 小病怡情
  方靖远从未跟霍千钧说过, 当初他知道霍千钧因为泗州守军拖延时机,被困在灵璧,好容易突围赶回徐州, 又撞上徐州城破, 几乎全军覆没, 生死不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若不是因为他,霍千钧现在还是临安城里那个钧容直最帅的纨绔,瓦舍里最风流的公子,蹴鞠场上热火朝天的球手……可以睡最软的床, 喝最烈的酒,吃最贵的菜,他放下了富贵窝里所有享受, 跟他来这里拼搏,从没有要求任何特殊优待, 一样水里火里来去,刀头舔血厮杀在前。
  若是他真出事了, 方靖远觉得就算把自己都赔上, 也对不起霍家老头子。
  这种自己人捅的刀, 比来自敌人的还要让人恶心和难受。
  徐州失守的事, 他一直在自责, 明知道可能会有拖后腿的猪队友,却没有事先提醒赵士程和霍千钧,没有做好预防措施,结果发生了那般惨烈的结果,甚至给岳璃都留下了心病。
  就连新婚那夜,因为那场火, 他的洞房花烛夜泡汤了不说,岳璃还失眠了。连着几个晚上,她都没睡好,一闭眼就会做噩梦,梦到徐州府衙大牢那场大火中死去的人,方靖远最后不得不给她用了药强制性让她休息了一天一夜,才让她缓过劲来。
  这一笔笔的账,方靖远都记在内心的小本本里,等着跟那些人算呢。
  只是这些,他并不想跟霍千钧说得太清楚,让这二货知道人心险恶就行,指望他去算计别人,还是免了吧。
  果然,距离徐州不到百里之时,前行探路的斥候就回来禀报,说泗州和楚州两军趁着完颜允中和纥石烈志宁争夺徐州时,趁虚而入,拿下了徐州以南的几个县城,眼下已包围了徐州,准备攻城。
  只是,抢夺战利品和城池时,他们都争先恐后,而如今到需要真刀真枪上去攻城时,两方都各据一方,等着对方先出手。
  霍千钧闻言立刻跃跃欲试:“要不我们也上去插一手?”
  方靖远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时机未到,留着让他们自己折腾吧,我们眼下的重点在山东。中原……他们既然看重,就由得他们去争吧!”
  他小本本上的账尚未清算,眼下海州和山东尚有一大堆事务亟需他处理,他眼下还是个“重伤不起”的病人,自然不能在徐州战场露面,还是早些回去,稳住海州的基本盘,着手准备拿下山东后如何防备金兵的反扑和南宋朝廷伸来的手吧。
  赵伯圭派来的樊十三娘无功而返,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后手,这都不可不防。
  “走啊!还舍不得吗?”方靖远见霍千钧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不觉失笑,“难道还想去跟完颜允中咋打一仗?邵宏渊肯定会十分乐意你去打头阵当炮灰,有你上去他就可以继续坐等机会捡便宜,对不对?”
  “你又提那个混账!”霍千钧一听到邵宏渊的名字就来气,悻悻地说道:“我早晚要回来把他们都一锅端了!”
  “行啊,记得就行。”方靖远笑笑,拍马前行,“走吧,反正他们在这里,一个也跑不了。”
  他们直接从徐州以北的黄河离开,城中守军已换上了完颜允中的人马,这是一年里徐州第三次易手,城头王旗变了又变,城中的百姓早已麻木,无论谁来谁去,他们都关起门来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成了外面争斗火拼中的牺牲品。
  金军的哨探就算看到了这队人马,没看清他们的旗帜,也只能猜测他们的来历,并不敢靠近询问。
  直到过河远离金军防线后,方靖远方才让人打出了宋军旗帜和霍千钧的“霍”字大旗。他并没有打算将这一战的功劳包揽到自己身上,甚至都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装病”金蝉脱壳去干掉了纥石烈志宁。
  不过这一番来去匆匆的冬日急行军,也将他累得够呛,一回到海州,这装病就成了真病,当晚就开始发烧起来,急得霍千钧连夜跑出城去把云台书院医院院的钱太医给“请”进了方府。
  钱太医给方靖远把了下脉,就狠狠瞪了霍千钧一眼,问道:“使君是文官知道吗?要一个文官日夜兼程出去打仗,你们这些武将都死光了吗?”
  他的嘴虽然刻薄,可医术了得,挨骂霍千钧也得低头忍着。
  “是是是,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带他一起去。但使君非要去,我们也拦不住啊!钱太医你就赶紧开药方,我去抓药熬药,元泽自幼身子弱,可捱不得这般烧法。”
  钱太医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他不知爱惜自己身体,烧傻了也是活该。”
  嘴上虽然说得狠,放下方靖远的手就去书案上拿起毛病,霍千钧急忙奉上已经研磨好的墨汁,钱太医手下笔走龙蛇般开出药方,上面写的字霍千钧居然一个都认不出来,不禁有些挠头。
  “太医啊,你这药方……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呢?”
  钱太医翻了个白眼,“要是连你都能看懂,岂不是人人都能看懂,这药方还有何意义?去去去,拿着去回春堂,那边的掌柜是我徒孙,他认得药方,能给你抓药就行。”
  “好吧!”霍千钧倒是没吐槽他们的“保密意识”,拿了药方就亲自去抓药,完全忘了钱太医回去之事。
  倒是钱太医留下来照看着方靖远,见他的书童方波取了坛烈酒来,要给方靖远擦身,不禁有些意外。
  “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波急忙答道:“先前府中若有人风寒高烧,使君都让人以烈酒擦拭四肢、腋下和后颈处,说是这样可以降低体温,避免高烧时间太长烧坏了脑子。”
  钱太医抚须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如此,老夫亦曾听说过使君推行烈酒消毒之说,想不到还能用于退烧。这酒倒一碗来,与我尝尝。”
  方波不敢不听,另外取了个干净的白瓷碗,倒了碗酒给钱太医。
  钱太医端起来只放到鼻前闻了一下,就眯起眼来,“这酒够劲儿!”说罢,端起来便喝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液体沿着喉咙流入腹中,然后便在腹中点燃了一把火,随着血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暖洋洋得让人如同浸泡在温泉之中,整个人熏熏然沉浸其中,完全不记得原本是在干什么,现在身在何处。
  “好酒……”钱太医放下酒碗,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声,身形一晃,两眼一闭就要栽倒,吓得方波急忙上前扶住,却见他已双目紧闭面带微笑地打起鼾来。
  显然,这位是一碗倒。
  方波哭笑不得地将钱太医扶到了了侧厢房中休息,再回到房中时,正好看到方靖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怎么回事?我喝多了吗?这么大的酒气……真热……现在是几时了?”
  “现在刚过寅时,”方波小心地给他盖上锦被,说道:“使君你过于劳累,发热昏迷,霍将军请来了钱太医给你诊治,方才是小的在给你用烈酒擦身退烧,用的是上次使君提纯的烈酒,只是刚才钱太医要尝尝这酒的烈度,结果才喝了一碗就醉倒了,小的便将他安置在侧厢房休息。”
  方靖远只觉得浑身发烫,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迷迷糊糊听他说钱太医居然一碗烈酒就醉倒,便说道:“这酒提纯过,度数太高,寻常人喝不得。以后切记,用于消毒退烧的药酒,可不能再拿出来给人喝了。”
  “小的记下了。”方波连连应声,见他面色绯红,眼神迷离,知他尚未退烧,便问道:“使君若是不舒服,小的再给你用烈酒擦擦身子?方才钱太医要尝酒,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擦身……”
  “交给我吧,你先退下。”门口传来个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轻喘,显然是先前跑得急了,气息尚有些不稳。
  方靖远抬眼望去,却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岳璃,当下便努力挤出点笑容来,“从玉……你怎么回来了?”
  “我若是不回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让我知道你病倒了?”岳璃冷着脸走进房中,从方波手里接过布巾,走到了床前,方波非常有眼色地行礼退下,出门时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以免再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去。
  尤其是很快会回来的霍将军,经常都会“不识时务”地破坏使君的好事,身为使君的书童,站好门口的岗位,义不容辞。
  方靖远张张口,刚想解释,就被岳璃掀开了锦被,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原本就烧得发烫的脸,愈发热得可以煎鸡蛋了。
  “擦哪里?”岳璃也是看到他只穿了身白色的中衣和长裤时,才意识到“擦身”这词的内涵,远比她先前想的要多,不由面上一红,下意识地转头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会不会冻着你?若是再着了凉风怎么办?”
  “不会的。”方靖远看到她脸红,自己就冷静下来了,虽然发烧烧得有些头晕,这会儿也清醒了不少,“屋里烧得有地龙,不冷。你将那布巾用烈酒浸透,然后帮我擦擦四肢和腋下就可。”
  他很是自觉地脱了中衣和长裤,用被子搭在身上,先露出两只胳膊来,“有劳娘子了。”
  两人洞房之夜被人搅局,之后便忙着捉拿奸细和对付徐州之敌,各种分头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连作息都很难配合在一起,这竟是婚后近半月里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时两人单独相处,也不知是地龙的温度太高,还是因为方靖远发烧的缘故,连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岳璃这才发现自己抢来的这个活真不好干。
  她也不是没给海州狸的姐妹们包扎过伤口,用烈酒消毒退烧就算没亲自干过,也看到绣帛儿做过。可那些人,如何能跟方靖远相比。
  这是她名正言顺业已拜堂成亲的夫君,本来就是最亲密的人,可似乎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可以亲密到如此地步。
  方靖远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又高又瘦,在旁人看似仙风道骨,在她看来却是有些太瘦,没想到脱下外衣后,伸到她面前的手臂和刚才惊鸿一瞥的胸膛竟然还有点肌肉,只是跟他那永远晒不黑的脸色一样,白得发亮。如今因为发烧而微微泛红,她用浸透烈酒的布巾擦过时,更是一擦一片红印,仿佛在肌肤上氤氲而开的云霞,喷薄欲放。
  她忍不住低下头,免得被他看到自己脸上泛起的红晕,可擦过他的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时,却突然被他握住了手,十指交缠,他的体温灼热得烫人。
  “怎么不敢看我么?”她低着头,却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被白色的中衣裹着,如天鹅般优美的弧度中,亦染上了红色。方靖远握住她的手,故意抬头在她耳边问道:“是怕我吗?从玉……”
  但凡他唤出她的字时,声音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魔力,滚烫的气息从耳廓传入,一直烫到心里去。
  “你在发烧……”岳璃从不知自己竟会有如此软弱的时刻,竟然都无法挣脱他的手,或许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怕伤到了他,甚至……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也隐约在期盼什么,可现在这个时间,着实不对。
  “那就等我病好了。”方靖远轻笑了一声,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刚刚撑起的力气也跟着散尽,向后一仰,满足地躺回枕上,却不肯松开握着她的手,“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好好休息几日,不上班不工作,蜜月是没法过了,好歹也得有个一周的婚假吧!”
  “蜜月你不知道是吧?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妻要去度蜜月,一整月什么都不干,享受两人世界,吃喝玩乐睡到自然醒,完全不用考虑工作……唉,那日子多好啊!”
  到了大宋朝还被迫打工当社畜的方靖远十分怀念自己最初的宅男生活,反正也跟岳璃说出了自己的最大秘密,两人独处时,他也就肆无忌惮地给她讲一些自己在千年之后记忆中的世界。
  正因为享受过太平盛世的幸福生活,在这里才格外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帮助更多人摆脱乱世之苦。至于什么权利游戏,他玩不来,也从未想过。哪怕现在被迫要在棋局中应子,他仍然希望,能竭尽所能地,在自己家中保持真正的自我。
  或许是烧糊涂了,不自觉地放下了平日的拘束,方靖远索性枕靠在她膝上,享受这难得的二人时光。
  岳璃无奈地被他抓着一只手,只能用一只手来给他擦酒,听他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闻所未闻的“风俗”,还要防止他捣乱,无奈之余,心底也浮出一丝丝甜意。
  她能体会到,他有意在拉近彼此的距离,他不希望两人之间“相敬如宾”,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般缠着她嬉闹,摘下了师徒的滤镜后,真实的他,比她原来想象的,更容易亲近,更……可爱。
  “阿嚏!”方靖远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来狐疑地望向她,“从玉,你在腹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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