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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不给,就不给!”念奴做了个鬼脸儿,一边说着,一边灵巧地跳下床向屋外跑去,洒下一路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
  紫芝匆匆披了件外衣,便跟在念奴后面一路笑闹着追去,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轻盈地飘舞,落在两个自由奔跑的女孩儿身上。念奴原有几分胡人血统,一张俏脸生得娇艳妩媚,身体也比中原的汉人少女强健许多,跑起来就像是一匹草原上脱缰的小野马,寻常人哪里能追得上?紫芝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先停下脚步喘息着,扬声对前面的念奴说:“喂,你快回来吧!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会被送去宫正司受罚的。”
  念奴哪里理会这些,转过身来蹦蹦跳跳地倒退着走路,一边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诗笺,连声喊道:“紫芝,紫芝,你来追我呀!”
  不料才一踏出翠微殿的院门,就有四位锦衣华服的男女从转角处走来,念奴未及留神,后退时恰好撞在了其中一位少妇身上。那少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身形极为纤瘦苗条,小腹处却微微隆起,显然是怀了身孕。少妇吓得惊呼一声,连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怒斥道:“你这是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念奴也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时,只见那少妇身边有一位年轻男子正冷冷地睨着她,正是诸皇子中权势最盛的寿王李瑁。念奴不免有些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下来连声赔罪。李瑁却并不理她,只是关切地问那少妇:“阿岚,孩子没事吧?”
  这少妇名唤卫岚,乃是寿王年初时新纳的爱妾,原是教坊乐伎出身,姿容姝丽,能歌善舞,性情也颇有几分骄傲泼辣。卫岚秀眉颦蹙,清丽娇怯的面庞显得愈发楚楚动人,捂着小腹沉默半晌,才细声细气地说:“殿下不必担心,小公子身体强健得很呢,不会有事的。”
  李瑁这才松了口气,淡淡笑道:“没事就好。”
  卫岚却不依不饶,满脸不悦地横了念奴一眼,娇嗔道:“宫中居然还有这种不懂规矩的奴婢,冒冒失失的,真惹人生厌!害得我平白无故受了这番惊吓,殿下,您要为我和小公子做主才是。”
  李瑁冷睨着跪在雪地上的念奴,唤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带她去见韦宫正。该怎么处置,让宫正司的人自己看着办吧。”
  念奴顿时吓坏了,慌忙伏地叩首向寿王求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滴答滴答地坠落在皑皑白雪中。李瑁却根本懒得理会,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令内侍赶快将这犯错的小宫女带走。念奴仍在苦苦哀求,然而才一被那内侍用力拽起,就听见寿王身后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声:“十八郎,放了她吧。”
  ☆、第44章 诗笺
  念奴抬头看去,只见那说话的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绮罗衫子,轻绡翠翘,丽质天成,无需浓妆就已足够明艳绝伦,正是传闻中姿容冠代的寿王妃杨玉环。她手握纸伞安静地站在那里,雍容高洁,曳地的银色披帛在风雪中轻舞飞扬,淡淡散落几缕幽香。这一瞬间,念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因她而微微凝滞了,然而不知为何,与一旁巧笑嫣然的卫岚相比,她此刻的神情竟显得如此落寞。
  “放了?”卫岚转过脸来看她,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溢满了敌意,“王妃一向看我不顺眼,恨不得把我和腹中的孩子一起赶出门去才好呢。这丫头冒冒失失地吓了我一跳,害得我险些动了胎气,哼,只怕这正合了王妃的心意吧?”
  李瑁眉头一皱,轻斥道:“阿岚,不得无礼!”
  卫岚悻悻地闭上了嘴,须臾,却又忍不住扭过头去轻声嘀咕:“哪一位亲王府上不是姬妾无数?哼,偏偏她就这么容不得人……”
  跟在王妃身后的侍女红桃顿时气炸了肺,若非顾忌寿王在场,只怕早就要冲上前去和她理论一番了。而杨玉环却恍若未闻,甚至都没拿正眼去瞧卫岚,只是向惊慌失措的念奴和善地笑了笑,然后对李瑁说:“十八郎,既然卫娘子没事,你也就别为难这位姑娘了。”
  “好。”李瑁居然一口答应,随即侧首对念奴说,“你走吧。”
  杨玉环展颜微笑,对他敛衽一礼道:“多谢。”
  觉察出妻子语气中的疏远,李瑁无奈地笑了笑,说:“你我之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客气了?”
  杨玉环浅笑着摇了摇头,定定地望着念奴匆忙逃离的背影,再度开口时,柔婉的声音中竟隐约有叹息的意味:“宫中都是木偶一样循规蹈矩的人,像她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可不多呢,我见了就喜欢。还记得待字闺中的时候,我和家里的几个姊妹也是整日玩玩闹闹,全无一点规矩,把祖母她老人家闹得头疼……那样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多好啊……如今再回想起来,竟似是做梦一般呢。”
  李瑁默默凝视着她,眸光深远,良久,却只是问道:“玉环,你知道自己现在为何这样不快乐么?”
  杨玉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微微扬起她如春柳般秀丽的眉梢,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李瑁与她对视片刻,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你总是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对我,对生活,也对你自己。这些愿望本来就不可能实现,所以,你注定失望。”
  “是么?”杨玉环轻声应了一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卫岚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唇角浮升而出的笑意里分明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毕生所求不过是挚爱的夫君能够一心一意地待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难道,这也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么?
  念奴生怕寿王再改变主意,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一溜烟儿跑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向那善良的王妃道一声谢,塞在衣袖中的诗笺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李琦一直安静地站在兄长身边,见那小宫女遗落的诗笺似乎有些眼熟,便俯身拾了起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去年秋天赠给紫芝的那一张。刹那间,有一幕幕早已遗忘的温馨记忆再度在脑海中浮现,他疾走几步追上念奴,唤道:“姑娘,东西掉了。”
  念奴止步回身,只见那少年身姿挺拔,眉目英朗,一袭雪白狐裘洁净得不染丝毫尘埃,就这样静静地立于漫天风雪之中,俊美如临风玉树。他轻轻抖去诗笺上的落雪,再微笑着递还给她。见自己倾慕已久的盛王就近在眼前,念奴不禁有些痴了,心花怒放地盯着他傻笑了半晌,才赶忙把那诗笺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这是我从紫芝那里抢来的,若是弄丢了,她会骂死我的。”念奴可怜兮兮地解释着,又凑上前来极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念奴,和紫芝一样,也是服侍太华公主的宫女,就住在翠微殿。”
  李琦点头笑了笑,见兄嫂等人已经向父皇所居的蓬莱殿走去,便欲转身跟上。念奴低头抿了抿唇,忽然鼓起勇气唤住他,红着脸嗫嚅道:“盛王殿下,那个……您送给紫芝的那个诗笺,我……我很喜欢,您能不能……能不能也赐给我……”
  见这女孩儿言语率真、娇艳可爱,李琦心中顿时也生出了几分好感,当即答应道:“走吧,去你们公主的书房,借用一下笔墨。”
  念奴开心极了,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见紫芝正躲在翠微殿的大门后向这边张望着,便笑盈盈地向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们……这熟得也太快了吧?紫芝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公主的书房,也不知怎么,心中竟微微有些发酸。
  一进书房,念奴便殷勤地铺纸研墨、端茶递水,满心欢喜地忙个不停,然后又乖巧地静静站在书案边,满眼冒桃心地望着这提笔挥毫的美少年,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李琦用笔蘸了蘸墨汁,在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一行字,唇边就不禁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见他笑得古怪,念奴便忍不住探头去看,一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张白皙妩媚的小脸儿瞬间涨得通红。
  “盛王殿下!”念奴嘟起了樱桃似的小嘴儿,顿足嗔道,“你……你怎么能这么笑话我呀?”
  李琦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眉目间溢满了笑意,只觉得纸上这八个字用来形容她是再恰当不过了——静如处子,动若“疯兔”。
  念奴生性活泼开朗,与任何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熟络起来,与翠微殿的宫人们是如此,与盛王李琦亦是如此。次月的一个下午,入宫觐见的少年皇子再次被她逮到,小姑娘撒娇撒痴、软磨硬泡,非得求他带自己去梨园逛逛不可。梨园乃是皇帝李隆基亲设的宫廷音乐机构,与太常寺太乐署、内外教坊并立,位于芳林门东的禁苑之内。念奴有一副清亮甜美的好嗓子,自幼最喜欢唱歌,对名满天下的“梨园弟子”仰慕已久,只可惜她身份卑微,根本就没有在禁苑中出入行走的资格。
  “哎呀,带我去吧。”念奴笑盈盈地拽着他的衣袖,娇嗔道,“盛王殿下,求你了,去吧去吧。”
  生怕她太过放肆惹恼了盛王,紫芝在一旁轻咳着提醒了好几次,只可惜没有一点效果。念奴小姑娘依旧我行我素,李琦被她缠得无奈,只得答应道:“好吧,仅此一次,以后你的事我可都不管了……”
  未及他说完,念奴就已兴奋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紫芝的手向宫门处跑去,欢呼道:“梨园,我来啦!”
  ☆、第45章 梨园(上)
  长安城北的十字大街上,杨玉环骑着一匹青骢马缓辔而行,身边伴着几名骑马随行的婢女和侍卫,穿过芳林门,向禁苑内的梨园直奔而去。家中的姊妹都羡慕她嫁了个好郎君,然而,其实她婚后的生活颇为寂寞,寿王李瑁待她虽好,但这位年少风流的皇子整日流连于姬妾们的温柔乡中,能够陪伴妻子的时间着实不多。于是,在王府中闲极无聊时,雅好音律的她便常会来梨园散散心,时间久了,就连禁苑守门的侍卫们也渐渐与她熟络起来。
  “王妃。”守门的校尉向她抱拳施了一礼,含笑招呼道,“王妃这几日没来,梨园的谢姑娘可是想念得很哪,说是她们几个姐妹新编排了一段歌舞,就等着王妃来指点指点呢。”
  这谢姑娘小字阿蛮,是杨玉环在梨园中新结识的好友,原为新丰市女伶,后因其容颜美艳、歌舞绝伦而被选入梨园做了宫廷艺人。杨玉环与那校尉寒暄了几句,又吩咐侍从把马匹牵去水渠边吃草,才一进门,就见谢阿蛮从里面笑盈盈地走了出来,挽住她的手道:“王妃今日来得可真巧,陛下新制了一支《凌波曲》,说是要亲自指导我们排练呢!走,快进去看看吧。”
  “陛下也在?”杨玉环颇为惊讶,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转身离开,“如此……我现在进去只怕多有不便。阿蛮,那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行!人家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可不能再轻易把你放走了。”谢阿蛮抿嘴儿笑着,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面走,“说起音律歌舞,陛下才是真正一等一的高手呢,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不过,以王妃的才情,或许可以与陛下切磋一番……”
  “还是算了吧。”杨玉环却面露赧色,依旧摇头拒绝,“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散心……在皇帝面前,会觉得很拘束的。”
  “你怕什么?陛下为人很随和的,又不会吃了你。再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王妃,我的好王妃,你就跟我走吧。”谢阿蛮再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地“挟持”她进了梨园。
  念奴与紫芝手牵着手漫步于冬日的阳光之下,从西侧的九仙门出宫,行经西内苑,再一路向北直抵禁苑中的梨园。有盛王这尊保护神在,她们去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梨园中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犹如仙乐。念奴兴奋极了,拉着紫芝就往庭院里面跑,只见一对衣饰华美的男女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男子抚琴,女子吹箫,彼此配合得颇为默契。
  那男子看起来虽已年近五旬,却依旧生得一副好容貌,一部美髯飘于胸前,凤仪清古,神气高朗,轩轩然若朝霞举。那女子未届双十,含睇凝笑,逸态绝世,虽不曾如寻常贵族少妇那般艳抹浓妆,行止间却自有一种令人惊艳的绰约风情,如芙蓉初绽,似芝兰扶风。
  “啊,是寿王妃!”念奴立刻认出了那女子就是杨玉环,待看清那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的容貌时,竟惊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天……天哪,是陛下!陛下……陛下他居然也在这里?”
  念奴当即加快了脚步,满心欢喜地要赶过去凑热闹。李琦却故意泼她冷水,在她身后沉声说:“在附近看看就行了。我警告你,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可没有人帮你收拾残局!”
  念奴乖巧地回头答应了一声,却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紫芝并没有跟过去,而是独自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休息,当年在掖庭局的辛苦劳作严重损伤了她的身体,如今稍一走远路就会觉得疲惫。身后恰有一株盛开的梅树,风起时,冰绡般轻软的花瓣飘零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袂间。她伸手接下一瓣落梅,忽然想起掖庭局大院的墙角处也有一株梅树,而在某个天气骤暖的初春早晨,那树上飘然纷飞的花瓣,也曾被她这样温柔地接在手心里。光阴飞逝,许多痛苦的记忆早已在脑海中渐渐淡去,包括那冬日里冰冷刺骨的池水、浣衣池边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管事嬷嬷曹氏粗暴的斥骂和鞭笞……然而,手背上那几道浅褐色的鞭痕仍未褪去,她怔怔地盯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落英缤纷中,紫芝将脸轻轻伏在膝盖上小憩,几滴清泪在颊畔悄然坠落,消失在一地的积雪与残花之中。片刻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却见有一枝芬芳馥郁的腊梅递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坐在了她身边,微笑着缓缓吟道:“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好香啊!”紫芝接过花枝低头轻轻嗅了嗅,然后微阖双目,用唇在浅黄色的花瓣上落下轻柔的一吻。眼角犹有未干的残泪,而她心里却霎时觉得甜甜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不小心坠入了一场花香四溢的梦境。
  二人会心一笑,几乎同时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温馨美好的黄昏,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延庆殿的书房里等他回来,最后竟困倦得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他回来之后,便脱下自己的狐皮大氅蹑手蹑脚地给她盖上,动作那么轻柔,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女孩儿……她的容颜依然如此甜美可爱,可不知为何,那如花笑靥中却时常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看到她这个样子,李琦忽然觉得隐隐有些心疼,于是关切地问她:“累了么?”
  “嗯。”紫芝点了点头,一脸无奈地笑着抱怨道,“刚才念奴跑得太快了,我根本就跟不上。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只顾着自己高兴,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李琦也故意叹了口气,颇为郁闷地说:“可不是么,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会缠人了,害得我大好光阴都浪费在这里,还不如去球场玩击鞠呢。”
  紫芝俏皮地侧过脸来看他,粲然一笑道:“是念奴非要来梨园逛逛的,可不关我的事。”
  “呦,你还敢跟我顶嘴了是么?”李琦一面笑着,一面就要伸手去挠她的痒。其实,他就是喜欢听她这样无拘无束地讲话,女孩儿那轻松明快的语气,让他觉得很开心。
  紫芝忙笑着起身闪躲,不料因刚才许久坐着不动,双腿都微微有些麻木了,站起时动作幅度太大,便又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李琦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行了,不闹了。你既然觉得累,我就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紫芝便又坐回到树下的石头上,随手轻轻拂去衣裙上飘落的花瓣,侧首望向身边的少年时,眼眸中溢满了阳光般明亮的笑意。二人安静地并肩而坐,良久,他忽然开口问她:“有时候,会觉得很不甘心吧?”
  “嗯?”紫芝一怔,不太明白他话中所指,“殿下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的命运。”李琦淡淡地说,声音隐隐有些飘忽不定,“你出身诗礼簪缨之家,本应一生安享富贵,却因家人获罪而被迫入宫服役,小小年纪就在深宫中历尽艰辛。这样的人生,你一定觉得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么?似乎确实如此……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事被他一语道破,紫芝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良久无言,眼角眉梢笼罩的清愁飘渺如晨雾。蓦然间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将家中之事告诉过他,她心中顿时一惊,不由抬起头来诧异地问:“殿下……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第46章 梨园(下)
  “你不说,不代表我一定不知道。”李琦微笑着对她说,语气诚挚,“和你相处的时候,我总是能隐约感觉到,其实,你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开朗,很多时候你虽然是在笑着,可心中却并不快乐。”
  紫芝抬头与他对视,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都从深处慢慢震了起来。面前的少年气度高雅淡定,双眸中透着洞彻一切的了然,仿佛是站在云端俯视芸芸众生的高贵天神,然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却又那样真诚、那样温暖,仿佛彼此已是相知多年的挚友,倾诉与关怀,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于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来说,快乐……应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吧?”紫芝用双臂轻轻环住膝盖,清秀稚嫩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忧郁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殿下,你知道么?自从十一岁入宫以来,我每天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这宫里活下去,像个人一样体体面面地活下去。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像姐姐那样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纷争之中,然后……然后一个人死在黑漆漆的大牢里。在主人和长官面前,我每时每刻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差错,就会被送去宫正司问罪……这些话,我甚至不敢对别人说,只能在自己心里面压着。所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清瘦的下颌轻轻抵在膝盖上,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李琦随手替她拂去飘落在发髻上的花瓣,温和地说:“若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你都可以跟我说,我听了之后替你保密。”
  “好。”紫芝也欣然笑了,将身子惬意地靠在后面的树干上,隔着花枝间的空隙,抬头仰望那一碧如洗的晴空,“其实,我就是觉得自己挺笨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不太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讨人开心,所以入宫后总是挨骂……”
  “嗯,这倒是实话。”李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和我比起来,你的确是稍微笨了一点儿。记得那次咱们俩在延庆殿下棋,我都已经很让着你了,随便你怎么悔棋,可你还是赢不了。没办法,看你急得都快哭了,我只能很有风度地故意走错几步。唉,想想我长这么大,都是别人让着我,还真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
  紫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争辩道:“什么嘛!人家……人家才不稀罕你故意相让呢!”
  “是么?这我可没看出来。”李琦继续说着,眉宇间的笑容愈发清浅明亮,如日光下的一泓春水,“还有更好笑的呢。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吃起东西来却毫不客气。那时候,咱们俩好像还不太熟吧?一盘龙眼我还没动呢,你倒好,自己先大模大样地伸手去抓……”
  紫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嘟着嘴娇嗔道:“殿下!人家好不容易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可是你……却连一句正经的都没有。”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小姑娘真是与众不同,纯洁、率真、可爱,对自己的真性情丝毫不加掩饰。而且,她的笑容似乎有一种特别神奇的感染力,能让身边的人瞬间忘记忧愁,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开心着。”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却渐渐变得郑重起来,“后来我又发现,这个女孩儿不但清纯、美丽、善良,而且还聪颖好学,颇有几分古时文姬、谢女的才情。紫芝,这样秀外慧中的你,又怎么会像普通宫女那样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埋没在深宫之中呢?只不过,若想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的你尚且缺少三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紫芝几乎怔住了,在此之前,从不曾有任何人对她说过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慷慨而善意地赋予她如此美好的形容。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一脸懵懂地对他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也很坚强,所缺少的唯有内心深处的平和、豁达与自信。”李琦缓缓开口,说出了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答案,“一个人能否生活得幸福,不仅仅取决于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他面对逆境时的心态。你的心事,其实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始终压在你身上,让你不堪重负。”
  平和、豁达、自信……紫芝低头抚弄着手中的花枝,默默回想着他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百味陈杂,十五年生命里的苦乐悲欢如海潮般齐齐涌上心头——昔年家中骤然而生的变故,流放千里之外的父母兄长,在牢狱中含恨而死的姐姐,以及,自己在这冰冷压抑的深宫中未知的命运……好在,毕竟还有一个人是关心她的。她心中的苦,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懂得,那也足够了。
  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沉默良久,紫芝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处纵横交错的纹路,叹息般地说:“小时候,有一位从东海来的云游道人给我算过命。他说:芝,神草也,土气和则芝草生,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芸。提醒我这一生都该谨守于闺中,轻易不得离开家门半步,否则难免会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如今,我被迫在这深宫之中……”
  “命运,真的可以被预知么?”李琦微微一笑,忽然轻轻牵起少女的小手,将她纤柔的五指紧扣在掌心上,“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命运就像是掌心的纹路,尽管曲折复杂,却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念奴兴高采烈地从人群中跑回来时,恰好看到梅树下那一对绮年玉貌的少年少女,正执手相望,喁喁私语,春水般的脉脉情意流转于眉目间,美得竟不似人间所有。刹那间,她想起了说书人口耳相传的浪漫故事,譬如梁祝,譬如阅尽沧桑后携手泛舟五湖的范蠡与西子。漫天花雨中,念奴不禁看得有些痴了,樱桃般的小嘴儿张成了大大的圆形,只在不远处怔怔地傻站着,竟连脚步都挪不动了。
  半晌,见那二人都惊异地侧过头来看她,念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有些不是时候,于是连忙赔笑着解释:“那个……我不是故意在偷看,只是……只是这画面实在太美了!嘿嘿,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我的,继续啊……”
  话虽是这样说着,念奴却丝毫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定睛看着他们,目光中满是小女孩儿对初恋的好奇与艳羡。紫芝顿时羞红了脸,慌忙把自己的柔荑从少年温暖有力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便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地跑了。李琦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梅树下,一双星眸牢牢地盯着念奴,唇角微微含笑,目光却瞬间冷如冰霜。
  念奴自知理亏,灵机一动用双手捂住眼睛,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用来看路,一边后退一边欲盖弥彰地说:“其实,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是你们想多了,嘿嘿,真的想多了……盛王殿下,我这就去把紫芝找回来,您千万别走,一会儿还得送我们回去呢……”
  花树下的美少年依旧默不作声。念奴从指缝处偷偷瞟着他,心中暗自思量着:如果眼神真的可以杀人的话……那么,自己恐怕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第47章 白鸽
  次日清晨,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盛王府后苑的角落里悄然飞出,扑棱着翅膀从十六王宅的上空飞掠而过,发出咕咕的叫声。忠王府内,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手执弹弓,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天上的猎物,须臾,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弹丸便已准确地击在了鸽子的翅膀上。
  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夭矫,眉目清秀,皮肤白净得就像是女孩子一般,然而一双星眸中却隐隐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神情微露孤傲。少年名唤李俶,乃是忠王李玙的长子,生母吴氏原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女,产下一双儿女之后因身体虚弱而早亡,他自幼便养在王妃韦珍膝下。韦王妃自己亦有一对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故而待他也不过尔尔。鸽子哀嚎一声坠在了地上,却并没有伤及性命,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又蹬着腿儿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李俶本来就没有要伤害它的意思,只是想留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给自己做个伴儿,在这偌大的忠王府里,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咦?”李俶俯身捉住鸽子,却发现它纤细的小腿上竟系着一张纸条,打开看后,不由惊奇地低呼了一声。那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是当这些看似寻常的字连在一起时,他却完全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张嫣嫣正带着几名侍女在庭中散步,一边走一边随口说笑着,看见不远处那手捧白鸽的少年时,神色顿时一肃。远远望去她便能认得出,这鸽子乃是李玙花重金从胡商处购来的传书鸽,极有灵性,最适宜替人秘密传递书信。李玙还给它取了个俏皮的名字,唤作“飞奴”。自王碧雯跟随盛王出宫外居之后,李玙便命她继续暗中观察盛王的一举一动,并将这飞奴赐给她,用作二人之间传递消息之用。为了保险起见,信中的文字都是按事先约定的方式加了密的,就算半途被人劫持,也绝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
  张嫣嫣命侍女们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微笑着走上前去,十分和气地唤了李俶一声,问道:“阿俶,这几日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
  李俶一惊,手中的鸽子便趁机扑棱棱地飞走了。其实,这位颇受父亲宠爱的庶母只比他年长七岁,言谈举止也还算温柔,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张嫣嫣十分忌惮。来不及为鸽子的逃离而黯然神伤,李俶忙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客气地回道:“多谢张娘子关怀。前几天只是受了些风寒,没有大碍的,如今已经全好了。”
  张嫣嫣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仍然盘旋在庭院上空的鸽子,又与李俶亲切地寒暄了几句,然后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手中的纸条要了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哪个胸无点墨的丫头写的,文字如此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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