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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初相识, 清贵出尘的他, 行事直接,有些小霸道。
  同在一间茶楼的大堂喝茶, 位置隔得远,可是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她素来言行得当,见过的美男子亦不在少数,见了他,竟是克制不住, 一再望向他。
  他亦在看她,目光镇定、和煦,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她心跳漏了半拍;第二次,她心跳急起来;第三次,面颊烧得厉害。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他,就是他。
  没过多久,他走到她面前,说:“楼上临街的位置更好,我已吩咐伙计留了一张桌子,备了一壶六安瓜片,可否赏脸?”笑容干净,神色认真,诚心邀请相识之人的态度。
  没有相互揣摩心思的过渡,不需要的,之前三次视线相交,已能说明一切。
  她知道该矜持些,却怕拒绝之后便错失,心里挣扎起来,想着两者兼顾的法子。但是,下一刻,他语气柔和地来了一句:
  “好么?”
  鬼使神差的,她立即说好,站起身来,带着丫鬟,乖乖地随他上楼,到临街的雅座就座。
  那天有他在的每一刻,她都如同置身梦中,一切也的确美得似个梦。
  因为出身好,又以才情样貌扬名,家中便由着她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她万般感激苍天眷顾,让他出现在自己生涯——终于是等到了。
  第二次相见是三日后,他很直白地说了自己的现状、余生的打算。
  她说很好。他怎样,她都觉得好。两面之缘而已,已经喜欢极了。
  那么好的开端,本该是少见的良缘,可后来呢?
  后来她都做了些什么?
  原来陆家根本看不上沈家,提亲之前,他与家族斡旋,必然煞费苦心。
  可她不知道,与沈家一样的没有自知之明。
  那样一个傲气到了骨子里的人,一忍再忍,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想想就心酸、心疼。
  她世故、虚荣,因为亲友的怂恿,对未来的期许从教书变成了万人仰视的贵妇。亦是清楚,他喜欢自己,胜过自己喜欢他。
  世故而不够敏锐,虚荣而无耐心,使得她做了那么多蠢事,说了那么多蠢话。
  那期间,他看着她的时候,眸子不再有那种迫人的动人的光彩。这让她心惊,让她愈发害怕失去,愈发没了方寸。
  他受不了了。
  分道扬镳。
  切切实实地恨过他,很多天以泪洗面——如今想来是可笑至极,却是实情。
  恨意敌不过岁月消逝,敌不过对他的情意,所以,她选择等待、先一步低头,请外祖父帮忙,来到书院。
  一度忐忑,怕他如何也不肯答应。
  可他没有,见都没见她,便爽快应下。那时就隐隐感觉到,再不能赢得他如初的爱恋——如果他仍在意,起码要问她为何食言,明明说好了,恩断义绝,在那时就给彼此一个台阶。
  他是不在意她了,但不意味着见到她能平静,看到她,便会想起那些险些折弯他一身傲骨的过往,所以不耐烦,所以言辞决绝冷酷。
  明白了,都明白了。
  沈清梧失魂落魄地回到书院,遵循着直觉,去了听雪阁。没想到,在厅堂门外遇见了外祖父。
  张阁老看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外孙女,关切地说:“先去歇息,我找陆先生有要事。”
  沈清梧语声沙哑:“为了科考舞弊?”
  张阁老神色一滞,并没料到她已知情。
  沈清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小厮出来传话:“先生请阁老进去说话,请沈先生回住处歇息。”
  沈清梧权当没听到,径自举步进门。
  张阁老黯然一叹。
  陆休意态闲散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沈清梧,扬了扬下巴,“你外祖父来找我,说不了什么好事,你要听?”
  沈清梧语声轻而坚决:“要听。”
  陆休再次问道:“想好了?”
  沈清梧点头。
  陆休审视她片刻,说:“随你。”之后起身,向张阁老行礼,请祖孙两个落座。
  张阁老语气艰涩:“我为何前来,先生必然猜到了,唯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陆休言简意赅:“爱莫能助。”
  张阁老瞥一眼沈清梧,“清梧也在,便将话完全说开。舞弊案非同小可,若事情如你所愿,沈肃将被严惩,我恐怕也难逃一个包庇的罪责,清梧便要从云端跌入尘埃。你——”
  陆休只是道:“公私分开来讲为好。”
  张阁老望着沈清梧。能指望的,也只有她出面求情。
  沈清梧垂眸不语。
  张阁老颓然一笑,起身道:“如此,便不打扰先生了。”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陆休起身送他到门外,转回来,沈清梧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眉宇间难掩疲惫,“当初,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担心你不相信,闹得事态激化。我不能用几名学子的前程做赌注。”
  “那是家父该做的事。”沈清梧凄然一笑,“对不住。我来,只是要说这一句。”
  “我也有错。”陆休语气柔和,“日后遇到难处,阿初会帮你,别担心。”
  沈清梧点头。
  陆休唇角延逸出怅惘的微笑,“抱歉。”
  沈清梧静静地看着他,出门时道:“你没弃若敝屣,我感激不尽。”
  陆休没应声,也没送她。
  必须要承认,他对她已无心疼痛惜,若说还有情分,只是相识相知过一场。
  相应的,行事无法以她为重。甚至于,日后帮衬她,也要通过阿初。不然,沈家旁人定会以为他有心破镜重圆,做足文章,又要变成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就让沈家说他冷血。
  翌日,五个人到顺天府投案,他们的身份把秦牧之吓了一跳:几年前同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另外两名是曾监考但后来辞官之人。
  他们神智清醒,身上并无伤痕,跪倒在大堂,直接呈上写好的诉状,揭露科考舞弊,证词同时指向沈肃,被问起为何销声匿迹,到今日才来投案,只说天理昭昭,良心发现。
  兹事体大,秦牧之当即禀明皇帝,皇帝本就看张阁老有些不顺眼,眼下对方的女婿出了事,当然抓住机会,命三法司彻查。
  阵仗虽大,审理的过程却非常顺利:相关人证供述一致,被多人指证的沈肃百口莫辩,当即收监。
  张阁老为了女婿,少不得左右斡旋。
  梁王听说之后,好半晌做不得声。局势越来越乱,只能让官员明哲保身,不敢为何人何事出声。
  他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却不知是何人为他而设。
  沈清梧辞掉书院的差事,回到家中,面对亲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沉默以对。她只是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回来陪亲人等候最终的结果。
  没几日,舞弊案便结案,以太子、何国公、三法司为首,请皇帝从重处置沈肃,张阁老则主动请罪。
  皇帝最终予以沈肃及其子嗣流放三千里的发落,抄没家产,女眷迁出府邸;予以张阁老罚俸三年的处置——首辅不听话,别人也不比他强,那就不如留着,起码熟悉他行事的路数。
  沈家抄没家产那日,莫坤应蒋云初的托付,带着几十名手下去了沈府,关照官员、官兵不得为难女眷。
  当日下午,沈清梧去了一座庵堂,有意遁入空门。
  住持说她六根不净,不能为她剃度。
  她在庵堂外长跪不起。
  蒋云初闻讯后赶过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
  沈清梧神色木然。
  “翎山书院与护国寺、云居寺、白云观素有往来,如果劳烦三位住持发话,京城任何一处庵堂、道观都不会收你。”蒋云初道,“先跟我走。等你冷静下来,便是抹脖子,我也不拦着。”
  沈清梧连沮丧的力气都没有,慢悠悠站起身来,语气虚弱:“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回书院,或者我给你找个宅子,先住一阵。”他说。
  沈清梧费力地权衡着,好一会儿,“不回书院,要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
  一个时辰之后,沈清梧被书院仆役送到蒋府别业。
  翌日一早,沈夫人携一众妇孺离京,要去投奔张阁老指定的一位故交。这上下,沈家的人在京城何处都太扎眼,对谁都不好,索性让她们离开三二年再回来。
  沈清梧强打起精神,去与亲人话别。
  蒋云初恰好得空,陪她去了。
  经了这一番风雨,沈夫人险些被打垮,神色特别憔悴,言行变得谨慎谦恭起来。见到蒋云初,携几个儿媳、孙儿孙女上前行礼问安。
  蒋云初抬了抬手,“路上保重。”亲眼目睹这样的今非昔比,绝不是愉快的事。
  沈夫人恭声道谢,转身看向沈清梧,未说话先落了泪,“你作何打算?昨日到底去了何处?若不是蒋侯爷派人传话,我真是要活活急死了。”
  沈清梧面露愧色,强扯出一抹笑,“去寺里上香了,忘了时辰。”
  沈夫人问道:“你真不跟我们走?”这些也是蒋府的人说的,之前女儿几乎成了哑巴,什么都不说。
  沈清梧慢慢地道:“我都这么大了,在您跟前也是拖累。往后我再找个差事,能养活自己,安顿下来之后,给您写信。”
  沈夫人虽然不放心,但也别无选择,“有事就去找你外祖父。”
  沈清梧违心地点了点头。
  送走亲人,她情绪平缓了几分,对蒋云初说:“我要好生盘算一番,要再叨扰几日。”
  “住多久都成。”蒋云初道,“想好之后,跟我说一声。”
  “好。”
  沈清梧刚离开翎山书院,张阁老的孙女张汀兰来书院就读。
  芙蓉院信任监院程静影有些不悦,和陆休商量:“让她明年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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