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难。”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在云苍峰上某座偏僻的宫观之内。
  这是一处狭小的天井,摆着许多大盆栽种的山茶。花枝掩映的角落,怀远孤零零地躲在那里。
  他还是在摆弄着木头,原本杯口粗细的圆木已经雕出了纤细的长柄,但最为关键的繁复花饰却仅仅初见雏形。
  正当他全神贯注时,一道人影急匆匆地穿过檐廊向他走来。
  “怀远!!”
  喝问声从天而降。怀远吓得一个哆嗦,刻刀从木头表面滑过,最终在掌心里拖出一道血色。
  他浑然不觉受了伤,只顾着回头,果然对上了曾善愠怒的眼神。
  “你小子还躲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
  怀远偷偷看了一眼庭院中央的日晷——阴天,没有影子。
  见他惊恐,曾善也无意于火上浇油,伸手为他指了一个方向。
  “今天轮到你守炉,时辰要到了,快点去,否则师父又要怪我没看好你了!”
  “守炉?”旁观的练朱弦咀嚼着这个不熟悉的字眼。
  “指的应该是鼎炉殿内的归真炉。”凤章君为他做出解答,“外出的云苍弟子们,会将那些作祟的鬼怪妖魔捉拿回来,丢入炉内熔融淬炼,经过多道净化工序,便可以获得增补修为的归真丹。”
  制作归真丹的工序复杂,但最重要的一步还是鼎炉练丹。一般情况之下,每次从填炉至出炉,都需要七七四十九日。期间随时有人留在鼎炉殿内值守。
  今天,恰好轮到怀远守炉。
  少年脚步匆匆,穿过了几进宫观,终于来到鼎炉殿。
  这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古朴大殿,四周围被高耸的岩墙所包围。墙上刻满了古老符咒,禁绝一切活物死物出入,就连守卫也只在墙外巡逻。
  石墙之内的庭院寸草不生,地面沟壑纵横,用朱砂填出法阵图案。甚至宫殿的檐上还垂着用巨幅璎珞符纸书写的符咒,紧紧锁住整座云苍峰上最为凶险的宝物。
  “若是换做现实里,外教之人是绝不允许进入鼎炉殿的。”凤章君实事求是道。
  练朱弦反问:“那需要我现在回避么?”
  正说着,怀远已经整备完毕,入了鼎炉殿。
  得益于特殊的建筑法式,整座鼎炉殿内没有半根立柱,自然看起来通透宽敞。大殿中央,立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铜炉,通体鎏金,雕刻着复杂的咒文与装饰,看上去神秘而又华丽。往上看,炉鼎天花板上还垂挂着几十条碗口粗细的铰链,用以开启沉重异常的炉盖。
  怀远的等级尚低,参与不了填炉开炉这种大事。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接下去的六个时辰里,每隔一个时辰就查看炉膛内部的情况,并及时更换炉口等处贴着的符咒。
  简单地交代了一些情况之后,前一班负责守炉的少年离开了,顺便还带走了一叠书籍。六个时辰太过枯燥漫长,在无需查看的时候,少年们也被允许去做一些无关要紧的小事。
  比如怀远就带来了他的刻刀与木头。
  不过现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怀远将东西丢在一边,首先去观察炉膛内的状况——这项工作需要他爬上一架铁梯,然后打开炉身上的一处观察孔。孔洞中间镶嵌着一层金丝咒言网,所以不用担心炉内的东西会乘机逃逸出来。
  反正这里是香窥世界,练朱弦也不问凤章君允不允许,只凭着满腔的好奇心跟着怀远上了铁梯。
  但他很快就懊悔了。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炉膛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像是融熔状态的铁水,随着三昧真火的热力上下翻涌。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铁水是“活着的”。
  练朱弦发誓自己看见了不止一张人脸,它们在滚烫的炉液里载沉载浮,做出各种狰狞扭曲的可怕表情。
  离开炉的日子还早,被投进鼎炉里的鬼怪们大多还有生机。它们有的正哭喊惨叫,但更多发出的则是诅咒谩骂的嘶吼。
  融融火光映红了怀远的脸庞,然而他的表情却冰冷异常——无论是面对其他少年时的胆小怯懦,还是面对曾善时的软弱无助,全都一干二净地消失了,回归于白纸一张。
  “他知道没必要在毫无价值的人面前做伪装。”
  凤章君的声音突然贴着耳边传过来。
  练朱弦吓了一跳,本能就要闪躲,却又猛然间发觉自己是站狭窄的铁梯上,一个趔趄就要往下摔。所幸凤章君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他的细腰。
  作者有话要说:
  怀远在云苍的生活轨迹有不少地方与凤章君类似。当然凤章君地位高、天资好,所以小小年纪就能够参与规格更高的炼丹过程。通过这次香窥,练朱弦和凤章君也能稍微了解一下彼此空缺了的百年生活~~
  从这个副本开始,贯穿全书的阴谋和统一主题逐渐浮出水面啦!
  第18章 黑灯瞎火
  小小惊险过后,两个人勉强在铁梯上站定。并肩叠踵、四目相对。凤章君怎么想的暂且不知,不过练朱弦已经耳尖微红。
  “那个…”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明,“其实你不必来帮我的。因为这里是香窥幻境。如果需要,你我都可以御空悬浮。”
  说着,他便松开手,往铁梯之外轻轻一跃。果然轻盈地在半空之中停留了一阵才落回地面。
  “刚才我只不过是忘了自己身在幻境,因此作出了本能反应。”
  听完他的解释,凤章君不作评判,却提了一个“尖锐”问题:“那你还怕骑鹤飞行?”
  “谁会没事飞到那么高的地方!”
  练朱弦脱口为自己辩解,说完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御空飞行时的“丑态”早就被凤章君看得清楚分明。
  正当他懊恼之时,凤章君也走下了铁梯。
  害怕与他面面相觑,练朱弦又开始没话找话:“你以前也守过炉?”
  “守过。”凤章君点头,“但是到了我那时候,已经规定必须两人一起值守。”
  “那你也见过炉膛之内的情景?听见过那些声音?”
  这个问题实在不必回答,凤章君反问练朱弦:“五仙教如何看待轮回转世之事?”
  “轮回转世?”
  练朱弦咀嚼着这四个字:“我们认为一个完整的人除去肉身之外,还同时拥有魂与魄。人死之后魂魄离体,其中七魄会慢慢散失,而三魂则投入受孕女子的腹内,完成轮回转生。”
  “与中原的理念差不多。”凤章君点头,接着说下去:“人之三魂,主掌天性灵识;而诸如道德、情爱、记忆,乃至修士的法力修为,都统归于七魄。换句话说,所有储存在魄中的事物,都是人类后天习得、吸收的精华。当人生结束,这些东西便要归还于天地之间,而它们也正是归真丹的来源。”
  “云苍练丹,实际上练的是魄?”练朱弦一语道破真相。
  凤章君重新转向那高大雄奇的鼎炉:“这些鬼怪妖魔在世间虐杀无辜,理应受到惩罚。我们将其带回这里,炼取它们的魄,消弭它们的罪孽,然后将纯净的三魂投入轮回,便是归真二字的本意。”
  正说到这儿,只见那怀远也已从铁梯上爬了下来。又转身取来了一沓符纸,应该是要开始为炉口加固封条。
  “这种做法与现在的流程不太一样。”
  凤章君走近到怀远身旁,观察他的动作,很快就皱起了眉头:“不行,他手上有血,会污染符咒。”
  练朱弦同样凑到怀远的手边观察了一阵,果然在手掌沟纹里发现了一处细小伤口。想来应该是刚才雕刻木头时受到曾善惊吓所致,只是怀远毫无知觉。
  “伤口已经凝固了,这样也不行?”
  “不行。”凤章君面色严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后果。
  怀远重新登上铁梯,来到炉口处,将手里的符纸直接按压在原有的符纸之上。炼丹七七四十九日,这样的封印便会有四十九层。
  尽管凤章丑话在先,可事情却似乎进展顺利。贴完了符纸,怀远回到地面上,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又开始刻他的木头。
  那是一根发簪,簪头上堆着一簇小花,栩栩如生,应该很能讨女孩欢心。
  鼎炉殿内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怀远精心雕刻的轻响。
  凤章君又开口提问:“五仙教的修行是什么样子的。”
  “……”
  练朱弦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回答他:“我们没有鼎炉,也不需要抓妖魔回来练丹。不过正式成为五仙教弟子需要通过一系列极为严苛的考验。至于入门之后,修行反倒并不是什么难事了。”
  听他涉及到了一丝重点,凤章君顺势追问:“听说五仙教的入门弟子,都会接受一种异术的改造,让自身与教中神灵融为一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并没有什么异术,那不过只是一种比喻罢了。”练朱弦不假思索地摇头:“在冥想中达成与旧日神灵的对话——云苍峰的玉清真王祭典不也是类似的手段吗?”
  凤章君显然不相信练朱弦的说辞,但继续追问也没有意义,他干脆沉默下来。
  骤然冷场,练朱弦轻咳一声,看看角落里安静雕刻的怀远,再看看不远处的鼎炉,突然变了脸色。
  “不好!”他指着高处的炉口:“怎么会变成那样?!”
  凤章君的担忧正在成为现实——只见怀远新贴上去的符咒已经从淡黄变成了焦黑,而且黑斑还在朝着周围蔓延。
  “血污让炉内的妖魔有机可乘,若不及时更换会出大事。”
  凤章君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件小事。
  终于,所有的符纸全都变成了一团焦黑,悄无声息地剥落为灰烬。紧接着,炉盖开始上下挪动,一下、两下……
  所幸,固定在炉盖边沿的黄铜铃铛发出了狂躁的声响——
  怀远悚然抬起头来。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一道黑气冲天而起,瞬间将炉身上挂的八把大锁全部冲开。一人多高的沉重炉盖被黑气掀到了天花板上,再重重砸落下来!
  炉盖落地,崩砖裂石,发出巨响。尽管只是香窥之中的旁观者,练朱弦依旧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再听不清楚其他声音。
  在巨大的耳鸣声里,他被凤章君拉着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继续旁观接下来的骇事——
  怀远自然也受了巨响的惊吓,可他毕竟有过一些应急训练,此刻便赶紧丢下木头,转身取来一柄靠在墙根上的宝剑。
  谁知刚一转身,他又被迎面扑来的第二下巨响惊了一跳。
  鼎炉倒了。炉膛中那些不成人形的熔融液体,此刻全都流淌到地面上。
  那里面仿佛有一千张面孔,一千嘴在发出一千个不同的声音。然而刹那间,这一千张面孔又同时腾空而起,变成一千道鬼影,在大殿里冲突回荡!
  冲出去!逃到外面去!
  一片嘈杂声里,仿佛有无数鬼影异口同声地喊叫着。然而当它们飞扑到大门前时,却触动了暗藏在门板之内的符咒。
  金色大网亮起,无情地将它们弹回。
  但鬼怪毕竟诡计多端。
  沉重的炉盖再次腾空而起,在与门扉相撞的瞬间释放出了巨大的破坏力。
  门板被砸断了,鬼影呼啸而出。可才刚飞到檐廊里,又被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璎珞符咒阻挡住。
  再看鼎炉殿内,怀远正吃力地挥舞着那把宝剑,如同笨拙的幼儿摆弄着捕虫的网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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