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这间院落里,有朗朗书声,有少年鸡飞狗跳的笑闹声,有乾坤热血,有忠魂英灵,有他前十三年至今仍能如数家珍的旧忆。
  胸口的血都不敢再有丝毫凉意,他的眼眸压了下来,最终只沉在心底,换成两个字,“谢谢。”
  赵潋被弄得不好意思,挥手道:“不用啦,咱俩谁跟谁。”
  “公、公子……”
  万万没想到,谢家竟还有人。
  君瑕猛然回头,呼吸一冷。
  那头霜雪之中,立着一人,披着一身白雪,身材佝偻,鬓发斑白,两眼浑浊,似乎不可置信,在见了他之后,便疾步冲了过来,冒着皑皑大雪,在踏上门槛时脚底一滑。
  君瑕道了声“小心”,将老人的腰背托住了,“何伯。”沧海桑田,连声音也不禁哽咽。
  他容颜大改,何伯还能认得出他,多半是赵潋事先知会了的,他回眸看了她一眼,赵潋不自在,轻轻咳嗽,拿衣袖扇这节气里并不存在的蚊子。
  何伯年纪大了,老泪纵横,只攀着他的两臂,不住地点头、点头。
  当年,谢家纵身火海,死于屠刀之下的人不知凡几,何伯那会儿在外养病,反倒躲过一劫,只是他膝下那个与他同岁的儿子,竟死于非命。
  即便是到如今,君瑕依旧无颜面对他。
  何伯又将头点了点,松开一条手臂,将君瑕往里头拉,“老爷夫人的牌位,还有历代谢家先祖的,我也都供奉在祠堂里,公子既然归来,还是应当去见见的。”
  他把住君瑕的手臂,赵潋也随之跟上,将君瑕的右手握住,朝他扮了个鬼脸。
  “何伯。”
  赵潋的声音脆生生的。
  何伯这才想起来,欢喜地笑道:“是是,年纪大了不记事,公主也是该正正经经拜见老爷夫人的。”
  祭告父母之后,何伯有意让君瑕留下来,就搬到谢府这边来住,虽气派不甚恢弘,但也不至于辱没了公主之尊。公主嫁入谢家,也是理所应当过来住的。
  但此事君瑕并不立即答应,只说出征在即,眼下赵潋怀胎辛苦,不宜搬迁。何伯听了也不相逼,在灵位前又告了家主,直激动说谢家有后了。
  一直到出了门,君瑕才“拷问”赵潋,“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赵潋狡猾地露出得意的笑,被他戳了脸蛋儿,才老实交代了,“何伯年纪上来了,身体底子又不好,那会儿你中毒在身,能活多久是个问题,何伯哪里能让你一惊一乍地闹腾。我便想,倘若教他知道,谢家这根独苗尚在人间,又顷刻之间即将辞世,何伯恐怕禁受不住。唔,说到底怪你,倘若你不骗我这般久,也没这桩事。”
  又道:“所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份大礼,夫君可还喜欢?”
  赵潋明媚如春华,笑靥如春波惊水,蘸了桃花粉红,美艳秾丽。
  君瑕的食指压住她的嘴唇,左手将她的腰肢握住,薄唇压了下来。
  温热的、柔软的唇瓣在赵潋的唇齿间研磨,淡淡的冷梅香随着舌尖钻入口腔,盈入心扉。从里到外,都是一股挥之不散的清甜。
  “喜欢极了。”
  他松开她,声音与落雪一般轻。
  第87章
  冬月中旬, 太后病倒,小皇帝赵清在云台点将。
  众人惶惑, 此次除年富力强的大将军之外, 皇帝另指了两个人,一个是巡御司的指挥使, 一个是……谢珺。
  此二人分别为左右先锋。
  其实驸马倒也罢了,于大人乃是监管整个巡御司的指挥使, 如今拍花子案了结没多久, 巡御司还是众望所归地监察整座汴梁动向的天子之目。如非朝中无人,皇帝断然不会用这两人。这就像是一记耳光, 公然扇在文官武将脸上。
  点将之后, 皇帝钦定吉日, 冬月二十三大军开拔。
  冬月鹅毛飞雪簌簌不绝, 小皇帝揽了一蓑衣雪白,进公主府便脱了交给人,下人替他递上了一个手炉。
  小皇帝左右扫视一眼, 皇姐和姐夫正在用早膳,桌上清粥小菜清新可口,赵清嘴馋,不问自取地坐上桌, 手抓了一根青笋条, “唔,好吃。皇姐你家的厨子能借给我几日么?”
  赵潋眯着眼瞅向君瑕,他停了筷, 赵潋笑着冲赵清道:“对不起,驸马概不外借。”
  赵清便怔住了,“姐夫会做菜?”君瑕微微点头,赵清便抚掌大笑,“好贤惠的姐夫,难怪皇姐如此看重呢,我就是要同你说两句话,皇姐都骂我惦记成日里惦记她的人。”
  这话君瑕不接,而是盎然地朝赵潋瞟了眼。
  她脸颊微红,朝柳黛吩咐道:“多备一副碗筷来。”
  柳黛应下了,不一会便取了碗箸。
  小皇帝这顿饭吃得十分开怀,带吃到七八分饱了,才打了个嗝儿,笑嘻嘻道:“皇姐,我找姐夫有点儿事。”
  这两人平时私相授受,不知被赵潋抓住多少回了,她最不能容忍枕边人背着她同别人勾勾搭搭,脸孔一板,“有什么就如此说,我莫非是外人,还听不得?”
  赵清踟蹰了少顷,目光愣愣地转向君瑕。
  君瑕道:“皇上如此说罢。”
  “那行。”赵清将君瑕此前夹在书里那封信取了出来,搁在桌上,“这是瞿家私通外敌、为虎作伥的罪证。原本朕不欲与偌大一个世家追究,但,两军交战在即,朕实在是怕瞿家暗中与北辽交涉,出卖我军军情。虽瞿家老实了这么久,朕却始终不能放心。有一便有二,更何况那瞿唐时至如今还在惦记着美貌少年……”
  说到瞿唐,赵清没忍住岔开话题,朝赵潋嗔道:“皇姐的眼光!”
  赵潋理亏,又怕君瑕听入了心,忙咳嗽了两声,心虚解释:“当时我只见过画册,瞿家的画师……神乎其技,呵呵。”
  招驸马那篇对君瑕而言早已揭过,他早已不在挂心,倒是赵潋比他还紧张,弯唇微笑。
  赵清便道:“姐夫,你给朕支个招儿。”
  不待君瑕答话,赵潋抢先一步道:“你为何如此信任你姐夫。”
  赵清犹疑地避过了目光,声音极小,“因为他每次一眼就能明白朕的心思。”
  赵潋一惊。
  倘若这个皇帝不是他亲阿弟,为了天子这话,也足以战战兢兢了。猜测帝王心术之人,往往下场都……
  赵潋不愿让君瑕始终为赵清出谋划策,他尚未成年,上有太后,处处受掣,尚且如此张牙舞爪,若是成年之后,赵清如何容忍得一个处处料他于先的谋臣?
  这不行。
  她皱眉道:“不如你让人将瞿家围起来软禁便得了。”
  赵清老实回道:“朕尚未决定是否要对瞿家动手,毕竟百年世家,北郡威望不在兖州谢氏之下。”
  赵潋道:“既如此,你找君瑕有何用,他也不过一人之力,能撼动世家?”
  兖州势急,谢氏祖地都将为辽人侵吞,但还顾忌着百年大族的体面,始终不肯低头南迁。倘若这一战再不胜,这个在中原大地上繁衍生息数百年的公卿之家便消失不存了。
  赵清并非不顾及,但他的皇帝位都没捂热,好容易有了亲政的机会,手下竟没多少人可用,反倒处处夹缝求生,委实憋屈。这才想到,原来这许多年来母后表面光鲜,翻手云覆手雨,背地里却顶着重重压迫挤兑,虽有权衡之术,却捉襟见肘。
  君瑕沉吟良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熟知丈夫习性的赵潋便知道他要说话了,忙打回去,“阿清,君瑕出征在即,哪有空替你连牵制瞿家之事也一并料理了。”
  赵清扁嘴,“皇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赵潋一愣,瞥向君瑕,对方只是似笑非笑,并不予以回音。
  “你这个孩子,怎么还死心眼儿起来了,”赵潋点他额头,“你姐夫身子也没好全,转眼便要带兵出去打仗,你怎忍心让他为你操劳这些,难道瞿家之事是三五日便能解决的?”
  皇姐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赵清便唉声叹气,正想道放弃,君瑕忽微笑道:“三五日也能解决。”
  赵潋掀开了眼帘,怒瞪了他一眼。
  君瑕视若无睹,见小皇帝凑着大大的一朵笑脸过来,他不疾不徐道出想法:“大军出征之后,巡御司帅位空悬。而瞿唐,是瞿老夫人心头肉,在瞿家最受疼爱,他是世家出身,可越过科举,皇上不如推他一把。”
  赵清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圈儿,“这柄尚方宝剑悬在瞿唐脑门上,与悬在瞿家后脑勺上相当,姐夫是这意思?”
  “对。瞿家如有异动,便是瞿唐监察不力,杀了便是。”
  赵潋一哆嗦,从未想过君瑕能这么狠。
  “唔,焉知他们不会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君瑕道:“皇上需要的是两名靠得住的副指挥使,不过在下对朝局涉事不深,无法为皇上分忧。”
  这个路子是极好的,剩下的自然不用君瑕举荐提点,他也恰到好处收了尾,赵清满心欢喜,“也好,就如此办,等周辽战事结束,朕再想法好生整顿整顿这些世家。”
  小皇帝是为求解而来,有了对症下药的良方,便不再久留。
  等人一送走,赵潋便忍不住要拆开他留下的信笺,见君瑕也不阻拦,她便堂而皇之拆开了。这是公公亲手写的密函,里头另有瞿家多年前与辽人交涉密谈、购置良田府邸、买卖周国少年的账目。
  “实在可恶!”赵潋道。
  君瑕将信抽回来,慢条斯理封好,“莞莞,以后这些事我都不再瞒你。”
  他方才表现不错,赵潋松了口气,没计较这个。
  用膳许久,粥菜都已凉了,窗外还扑簌簌飞着银白大雪,乳白轻絮般地,穿庭树作飞花。
  赵清才走没多久,又有一人冒着风雪而来,玄色斗篷下露出素净清秀的一张脸蛋,才数月不见,羞涩已褪了大半,愈发地持重沉稳,宛如平息了波涛的江水,汇入下游。来人正是卢子笙。
  人走到廊庑下,踱至房内,便顿了顿,朝赵潋拜倒。
  窗外捧着手炉而来的柳黛,震惊地停住了步子,落在卢子笙身后。赵潋惊奇不已,正要唤卢子笙起身,他却不挪动,恳请道:“卢生今日冒雪前来,是为了一桩心事。”
  他的脸色浮着大朵红云,不晓得是冻的,还是羞的。
  赵潋意会了一二,目光古怪地朝柳黛看了眼,柳黛却局促不安,将脸颊后缩。
  赵潋道:“你说,何事。”
  卢子笙顿首,“承蒙公主抬举,举荐卢子笙走入仕途,如今从公主府走出去,如此近五月以来,履有升迁。卢生不才,虽自不量力,却也想求走公主身边一人,请公主将柳黛……”
  “卢子笙!”
  不等他说完,柳黛便跺脚叱道。
  他一惊,万万没想到柳黛便立在身后,好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之间泄了大半,俊脸更彤红如霞。
  柳黛抱着手炉,咬唇瞪他,“你难道不知晓,我原本……是瞿唐的外室?我不是什么清白女儿家。”
  赵潋朝君瑕忍笑,决意先听一会儿,不忙做决定。
  君瑕善意地替卢子笙留了一盏热茶,也不搭腔。
  卢子笙羞怯不安,但看得出他是经历了一番左右徘徊和深思熟虑的,虽脸红,却不畏惧,更不扭捏,“我知道。”
  柳黛听他说知道,更不好意思,“那你可知道——我是被瞿唐厌弃了,被赶出来的?”
  卢子笙定定地道:“是瞿唐混账,辜负了你。”
  柳黛跺脚,“那你可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卢子笙就跪在她脚下,虔诚地瞬也不瞬地仰目痴痴望她,“只要你愿意嫁我,其余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也不管。我努力走上仕途,为朝廷为皇上排忧解难,就是为了能有一日,我不再身无分无一贫如洗时,我愿意、我渴望、我奢求去娶的女人,能心甘情愿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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