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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华

  疼,无边无际的疼,冰冷且痛,冷到失去感觉,却还感到疼痛。
  蒋妤同猛的睁开眼,又被阳光刺的眯起来。
  窗外天光大盛。
  原来是做梦,她坐起身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她记不住梦里的情形,可身体却在回忆过去,从右肩膀开始一直到麻到手腕,额头冷汗涔涔。蒋妤同摸出遥控器关了空调。
  已经快十点了。
  家里没别人,她一个人住。
  蒋妤同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给舅舅回信,她拨了语音。
  “喂?阿同。”
  “嗯,舅舅好。”
  “学校我给你联系好了,你这几天就去报道吧,学校就在你家附近,你可以选择走读。”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舅舅。”
  “等会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舅舅我手机坏了,你在网上发给我吧。”
  “行,要钱吗?赶紧再去买个手机。”
  “不用,我有钱的。”
  ……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蒋舅又问了几句回老家能不能过得惯,吃的怎么样。蒋妤同一一应答。到最后问无可问,蒋舅挂了语音。
  没一会儿,账户发来转账信息,蒋舅给她发了三千块钱。
  蒋妤同笑了笑,没再说话,把电脑扔在一边,踢了拖鞋曲起腿,将下巴磕在膝盖上。
  她窝起来像猫,伶仃柔软的一团。做出一副爱娇样时,很容易勾起人的凌虐欲。
  拿下眼镜,双眼放空,就这么安静地呆着。蒋妤同近视五百度,再加一百的散光,看什么都是朦胧不具体的。周围一片模糊,虚幻,没有真实感。
  蒋妤同爸妈都是安华县人,早年南下去省会打拼事业。蒋妤同就留在安华跟着舅舅一家生活。
  蒋父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脑子好使,手腕过硬。两三年间就买下了六个店面卖衣服箱包,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后来就把她接到省会一起生活。
  舅舅一家对她虽算不上多疼爱,但吃穿一应俱全,跟亲生孩子待遇一般。再加上蒋父蒋母每月补贴的生活费,蒋妤同童年过得也算富足顺遂。
  可惜天心不许人意,蒋妤同初一那年蒋父蒋母外出进货,货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两人皆抢救无效过世,给她留了一笔不菲的遗产。
  当时蒋妤同还未成年,遗产就做了公证由舅舅代理,成年后返还。而她也独自留在了省会清平市继续上学,现在刚回来。
  生活到底不是电视剧。
  蒋家一个普通家庭,没那么多极品亲戚,也没有荡气回肠的经历。唯一比其他家庭特殊的,大概是亲缘淡薄。
  父母过世时,蒋妤同哭过、闹过,没有用。逝去的人是回不来的。
  慢慢地,随着她长大,那种痛苦被时间消磨,父母的照片也逐渐褪色,在记忆里落灰。现在想起仍会痛,不过钝了。
  亲人过世已然让在世者悲痛欲绝,又何苦时时回忆徒增哀伤。时间会蚕食一切,那些悲苦的,仁慈的,欢浓的,顽艳的,终会随着时间风流云散。
  八十平的房子不算大,一人住便是空落落的。冷的瓷砖,空的柜子,桌上一片空荡荡。屋内整洁干净,不见人气。
  蒋妤同起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新学校报道。
  ——————
  九月底还是盛夏,蝉压榨出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嘶吼着,誓要撕裂人的耳膜,吵他个天翻地覆。
  蒋妤同拎着书包进校,感觉自己是光溜溜一根阿鱼被太阳上下翻烤着,脸疼,腿疼,露出的皮肤哪儿都疼。
  环顾四周,看着这座全然陌生的学校。红瓦白墙,四四方方的一所监狱。
  就这样吧,她想。
  蒋妤同向保安问了路,朝着校园里走。
  沿着条石子路蒋妤同来到一个岔口,左手边是宿舍楼,再往那儿远远望见开水房三个字,中间隔着个小池塘。右手处是个大铁框,四周用铁丝网焊成,中间开门,将入口牢牢圈住。
  好好的入口套了个框,平白让人担了份压抑,倒真是铜墙铁壁了。
  蒋妤同单肩背包,进了门。
  穿过铁丝网框是一高一矮两栋楼,蒋妤同径直右转进了高楼。目标是四楼最西侧的办公室,之前电话咨询时接待的老师让她去那找班主任。
  来到门口,蒋妤同抽出一张湿巾抹去唇上口红,失了亮色的脸愈发显白,惨白。
  她抬手,“咚咚咚——”三声。
  “进。”
  蒋妤同拧了把手推开门,迎面一阵凉:“报告,请问哪位是李怀恩李老师?我是蒋妤同,今天来报道。”
  听到这个名字,办公室里的老师纷纷看向门口,一个坐在中间桌的男老师对她招了手:“蒋妤同是吧,来这。”
  她依言走了过去。
  “按流程先查成绩,拿出准考证和口令卡,等会我带你去班里。”蒋妤同把证一张张掏出来放在桌上,素白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李老师打开成绩查询网站,双眼紧盯屏幕,手握鼠标上下拉动。
  “三百七十二,ab,已经很好了。今年再复习一年把等地提提,明年保底都得是个燕大。”
  李老师先是松了口气,侧身看着一旁的蒋妤同。双手不由自主地交握揉搓,一派喜气洋洋。
  今年这个来的好,算是白送了他两万奖金。
  蒋妤同不语,只是点头。
  瘦高细白的女孩子穿一身蓝白裙,许是瘦过了头显得衣裙有些空荡。
  头发披下来尾梢打卷,脸小眼大,眉过眼尾,架一副银边框的眼镜,瞧起来文文弱弱像个温和绵软的。
  李老师看向她时无意间扫过她的手,定了两秒,又转回来。
  “接待老师跟我说你是从清平一中过来的,怎么不留那复习?清平又是咱们省内教育的领头羊,信息来源是别地比不上的。”
  “原来是要留清平的,家里人工作调动回了老家,就安排我也跟过来了。”
  “能留清平一中的啊——”李老师暗暗心惊:“模考考得怎么样?”
  “都在三百九以上。”语调依然平稳,听不出对高考有所遗憾。
  “好好好,这一年你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要及时跟老师反映,老师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把你送进更好的学校!”
  李怀恩看着眼前的金疙瘩恨不能把胸脯拍的咚咚响。
  三百七十二的成绩固然不错,可也不过是让老师们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若是三百九,他手里可就是多了个冲击县状元的苗子。等明年成绩一出,何愁他奖金不多名声不响?
  李怀恩暗下决心把蒋妤同当成宝供着,不敢说让她进步神速,好歹也要让她正常发挥。至于座位,还得给她选个化学好的帮她一把。暗自盘算,带着蒋妤同出了办公室。
  物化组合的教室在三楼最西侧,就在他办公室正下方。
  蒋妤同跟在李怀恩身后,边走边掏出口红,抹在食指上点了点唇。合上盖子,塞回口袋,擦净手指,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她之前跟李怀恩说的话,五分真,五分假。能留在清平是真,模考三百九是假。
  谎话永远动听,有用就行。
  蒋妤同看着走廊人来人往,抿匀了口红。
  正值大课间,李怀恩把一个班的人都喊进教室:“来同学们都进来吧,咱班来了一个新同学,大家欢迎。”
  下面的学生一见蒋妤同全都吵闹开了。鼓掌声,议论声,一窝蜂地嗡嗡嗡。
  “终于来了,这都开学一个半个月了!!”
  “人家高考三百七,又是清平来的,你能跟人比?”
  “诶你们看她的手,涂的蓝色指甲油,你们说李怀恩是没看见还是看见没削她?”
  安华高中八月中旬单开复读班,拿铁丝网圈了块地方作为复读生园区。
  学生们刚来就听说同届有个三百七十二的物化生,还是从全省叫的上名号的高中过来的,自然都好奇的很。
  没了手机的寄宿生天天就那几个话题,重过来倒过去。奈何一连一个半月也没见过人影儿,再感兴趣也只能自己瞎猜或者聚众瞎猜。
  如今见了真人,都有点兴奋过头了。
  蒋妤同站在讲台旁听着底下闹成一团的议论声,她低垂了眼,有些烦,脸上却不露分毫。
  李怀恩再三模拟,终于琢磨好了座位:“说两句热闹热闹就得了,怎么还停不了了,都安静点。张林你往后挪一排,坐王东旭旁边。蒋妤同你坐陆昂旁边,他化学好,你好好跟人学习学习。”
  下面有学生小小地发出嘘声,颇为不耻李怀恩把张林调走给新同学腾空的做法。
  李怀恩听到声音呵斥一声,一瞪眼,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倒数第三排,张林已经快速收拾好了东西给她让位。
  蒋妤同朝着着他走过去,两人错身而过时她轻声说:“抱歉。”张林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他快步绕过这一排去了后面,蒋妤同在陆昂旁边落座。
  “你们今年已经是失败者了,应该静下心来投入到学习中去,不要总是唧唧歪歪没个正形。你们是来学习的,不是聊天的……要多向学习好的同学请教,离得远就下课问……”李怀恩在台上继续挥洒唾液大谈特谈复读生大忌,台下同学三三两两悄声聊天。
  “铃————”极其刺耳的预备铃响了,还有五分钟上课。李怀恩颇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还是拖不起时间,走了。
  蒋妤同拉开书包,从夹层里掏出十几颗圆球巧克力,前前后后分了一圈。
  周围人纷纷打趣说吃了学霸的糖相当于沾了学霸的运气,四舍五入就是自己考三百七了。
  蒋妤同好脾气地笑笑,露出脸颊两侧一深一浅的酒窝,说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她和后桌男生一来一回,聊得也算和谐。
  “那个……蒋妤同。”后桌那个叫姚秀泽的男生期期艾艾地开口。她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
  姚秀泽:“我听到你跟张林道歉了,这得怨李怀恩那个狗东西。从高二开始这种事他不知道干多少次了,他就是喜欢挤兑成绩不好的学生,跟你没关系。”
  周围人三三两两地附和,表明此消息的真实性。
  蒋妤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还有哦蒋妤同,你的指甲颜色真好看,真羡慕你这样成绩好老师不太管的人。”说话的是前桌的女孩子,叫陈玥。圆脸略黑,扎高的马尾柔顺发亮。
  “我也好想要你这么好的头发。”蒋妤同剥了个巧克力塞进她嘴里。看见陈玥美得眯起眼,觉得吃货真好满足。
  她转过身面向陆昂,把手里最后一个巧克力压在他的函数试卷上:“尝尝吧,好吃的,以后得请新同桌多多赐教了。”说完还双手合十闭眼拜了拜。
  陆昂看她,有些羡慕她的社交技能。
  “你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恩?”
  “我以为……”
  “你以为那个清平来的学生又矮又胖,只会学习,眼镜片有瓶底那么厚。是不是?”蒋妤同截断他的话,眨眨眼,说出了很多人对好学生的偏见。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陆昂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没只是出来。
  蒋妤同看着他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因为嘴笨被憋的难受,感觉有几分好笑,同时又觉出点单纯来。
  这让她想到晏朗。
  “我明白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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