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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为什么醉不了

  世间的爱恨让人铭记。
  但最让人难以释怀的,便是死亡。
  紫苑的尸身由衙门处置,找也找不回来了。
  肖墨生说完那几句话,便一直沉默着不肯再多说一句。
  肖玉瓒眼睁睁看他崩溃落泪,又眼睁睁看着他捏紧铃铛倒下,打击来得太大,肖墨生没缓得上来,整个人眼前一黑,便再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了。
  他倒下前,觉得这样也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去想,也好。
  王博衍没想到这件事对肖墨生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大夫来看过,说只是气血上涌,一时收到的刺激太大,下了两针后,肖墨生便有了反应。
  不过他自己不肯睁眼,听大夫跟肖玉瓒他们说话,开了几味安神的药,背上厚重的药箱走远了。
  承安送大夫出去,小椒忙着去小厨房熬药,屋子里没有别的下人敢进来,就只剩王博衍和肖玉瓒。
  “墨生。”肖玉瓒喊了他一声,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
  肖墨生别过脸,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她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关于陈百梦,也关于紫苑,但现在的肖墨生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呆一会儿,肖玉瓒是知道的。
  她是怕肖墨生想不开,所以不管他现在心里多抗拒,多不想听见这些话,肖玉瓒都必须要说,只要他听了,只要他想不过去的时候还能记起自己的这番话,那么他就一定能挺过来。
  “之前博衍同我说了很多,关于紫苑姑娘为什么要自杀的推测,如今看来,我们的推测是没错的,她是因为先看到了你,才选择了自杀。”肖玉瓒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怕刺激了肖墨生,所以一直紧紧拽着肖墨生的手,不知道究竟是要传递给肖墨生一些力量,还是想从肖墨生这里得到勇气,“今日你也听到的,紫苑姑娘刚到醉风楼的时候,是想过要轻生,那又是什么,能让她放下轻生的念头呢?是卖了她还要否认她存在的家人么?我觉得不是的,可能紫苑放不下的,是你吧。。不管那些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紫苑相信,我觉得,紫苑姑娘一定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最终妥协,留了下来。”
  肖墨生的手收紧了一点,他把腮帮子咬得很紧,看上去特别的隐忍难受。
  “她可能是不希望你看见她的样子,不希望你不惜一切的去救她,因为她知道。。醉风楼很危险,你若是跟一个烟花女子纠葛太深,只会害了你,那天科考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就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咱们的方向,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来看你的,或者说,她每一年都会站在那个地方,期盼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人,而那天。。她看见了。”肖玉瓒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看了就坐在对面凳子上的王博衍一眼,见王博衍对她微微点头,肖玉瓒才转脸看向肖墨生的侧颜,接着道,“她相信你一定会中榜,所以把自己安心的交给你,以死者与官员的身份,而不是以青楼女子与新任考生的身份,她盼着你好,墨生,紫苑是个好姑娘,她是盼着你好好的。”
  她可能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肖墨生,那只探出纱帘的手,是她难以掩埋的思念,最终克制收回,是她内心深处的眷恋,迫使她必须保护肖墨生。
  她没有刻意准备什么,这枚铃铛或许是紫苑心里最干净的东西了,所以她取了下来,将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枚不会出声的铃铛,递到了肖墨生的手上。
  若她还活着,肖墨生一定会有一天知道她是谁,她不能保证自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还能够像从前一样波澜不惊。
  不能保证如果肖墨生说要带她走,会不会动摇。
  更不能保证在那些人面前,肖墨生有自保的能力。
  她只是知道,醉风楼身后有一座大山,她不能让肖墨生冒险。
  可如果她死了,在众目睽睽下死了,那么肖墨生一定不会对这件事情坐视不理,他有那么优秀的姐姐,她还记得那时候,肖墨生告诉过她,他姐姐是有名的剿匪三杰之首,是女侠,是金平城的守护者,而今,他身边还有王参将,有许许多多厉害的人,而她只是一个渺小的青楼女子,稍微沾上,便是他璀璨光明人生里,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她不想做那个污点,她想成为肖墨生人生路上的一块基砖。
  和那些厉害的人一起,翻过那座她永远也只能仰望的大山,救下更多像她这样不幸可怜的姑娘,然后。。在朝堂之上,发光发热吧。
  哪怕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小到都不足以点燃那根导火索线,但欣然赴死,也算是这十几年的悲惨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为自己的生死,做下了选择。
  她希望自己永远活在肖墨生的心里,以那个干净单纯,含羞带涩的模样,百花集市照得她脸颊微红,眼中有光,他们都笑着,是最好的模样。
  永远不要玷污它。
  .
  屋子里安静下来多久了,肖墨生不知道,肖玉瓒说完这些话之后,便和王博衍一块儿出去了,桌上有热茶,门也被关上了。
  他反反复复的想,也只能想起那日的轻纱曼妙,旖旎风光,朦胧身影姣好,以及那只探出半截的手,散发出悠然清香。
  错过比从未遇见更痛,他无法排解这样的遗憾,也没办法原谅自己曾经那样龌蹉的想过她给自己铃铛的目的,更无法释怀自己只差一点就能与她相见。
  这样的情绪在胸腔里反复发酵,可他只能握着这枚铃铛,无能为力。
  死去的人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呢?
  他没有答案。
  他一直想要证明陈百梦是真的存在过,不是他梦中的人,如今彻底得到了证明,冰冷的尸体,坊间的谈资,是她存在过又消失的证明,他又后悔了。
  当晚,肖墨生独自出了府。
  他换上了一身纯黑的衣裳,把那枚铃铛用黑线穿好,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藏进了衣领里。
  街上还是一样的繁华,每个人都笑着,三三两两好友相聚,有道别说下次再聚的,也有刚见面互相问好的,人生中的过客也好,密友也罢,活生生的人充斥着整个街道。
  肖墨生只是漫无目的的闲散游荡,他其实并不知道醉风楼的位置,只是走得太久了,看见璀璨绚丽的高楼,便停下脚步望过去,醉风楼依旧人来人往,纸醉金迷,没有了紫苑,依旧有其他的漂亮姑娘,她们穿得姹紫嫣红,迎来送往,高楼窗户边挥舞着彩绸,她们的怀里,是温柔梦乡。
  肖墨生站着看了很久,久到里面的老鸨专门跑到他面前来上下审视他,用一种露骨又挑逗的音调同他说话:“小哥儿是头一回来吧?瞧上哪个姑娘了?这般看着有什么用,来来来,到里面去,喜欢哪个跟我说就是了,害羞什么,男人嘛~”
  说着就抬手来拉肖墨生,高声喊着就要往醉风楼里面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肖墨生突然站定,轻轻推开了老鸨的手,他半垂眼帘,看上去非常的萎靡和茫然:“不了。”
  老鸨还笑着:“要的,要的,头一回难免紧张我晓得的,我给你安排个厢房,慢慢儿就好了。”
  后面还说了什么肖墨生没听,他转身大步走开,最后变成奔跑,在帝上京的街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
  直到自己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才靠着巷道墙边,躲开灯火璀璨,环保自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原本是要去的。
  去归还铃铛。
  头很疼,心肺也很疼,像是要一起全部炸开一样。
  他没办法不去责怪怨恨自己,也没有办法思考太多的问题,肖玉瓒说这些并不是他的错,他应该要振作起来,连带着紫苑姑娘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不要让她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道理他都明白,但是现在他没有办法跟自己讲道理,也没有办法跟自己妥协下来,他只是想要发泄,逃避,想要肆意的宣泄自己的痛苦,而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喝酒。
  肖墨生在这里蹲了很久,站起来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醉风楼。
  不过他并不是要去醉风楼,而是在醉风楼楼上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窗户打开,能看见醉风楼更广阔全面的情景。
  那个老鸨还在热情的揽客,她姿色不错,只是上了些年纪,可看上去依旧风韵极了,不少人被她拉上便没能挣脱,一旦进了门,立刻就会涌上来好几个漂亮的姑娘围住那男子,具体说了什么肖墨生没听见,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听见。
  店小二给肖墨生上了五瓶酒,见他目光忧郁的望着对面,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开口攀谈:“公子一个人喝那么多的酒,是不是遇上什么伤心事了?这借酒浇愁愁更愁,公子这般苦恼,还不如把心里苦楚说一说,兴许便好了呢?”
  肖墨生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话,只是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下。
  他没怎么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到底如何,见那个小二还站着,干脆让他再上两盘下酒菜来,他不是想吃,是想把这个小二给支走而已。
  这些酒楼里的小二,每天都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听到各种各样八卦的事情,有些时候能靠这些赚点小钱,所以总是喜欢什么都打听两句。
  肖墨生这样闷头喝酒不开口的人也不少,小二当然知道这样的人要怎么撬开一丝嘴巴缝,先抛出些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来,疑问间也是交流,只要交流,就有故事。
  “公子瞧那醉风楼的姑娘,一个个的都漂亮得很,可是啊,真正漂亮的姑娘,是不出来这样接客的,只有花了重金的客人,才能见着呢。”小二一边应下说好,走之前,还回头多话道,“公子是瞧上哪个了?不是我多嘴,这风华场所的姑娘就像是镜花水月,今儿跟你好,明儿跟他好,说白了就是认银子,要能赎回家,她自然甜言蜜语哄着你,要是不能,转脸就要和别人喜笑颜开,变脸比翻书还快,要不怎么说是青楼女子呢?公子倒也不必如此伤心,过几日也就忘了,正经家里谁会让娶个烟柳姑娘回家?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好,就算是花魁,说是卖艺不卖身,那谁又知道呢?只要钱够多,官儿够大,想要还不是就要了。。”
  他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说到花魁的时候肖墨生整个人已经红了眼。
  他喝了一杯觉得不过瘾,便干脆拿起一瓶来喝,那小二话音落下,肖墨生也正好喝完一瓶,他没醉,就是胸腔里面的火被这烈酒烧得太旺,烧得红了眼,蒙了心,直接举起手里的酒瓶,对着那小二便砸过去了。
  虽然没有砸到脑袋,但是依旧划伤了那小二后脑勺和脖颈,感觉到痛,小二尖叫了一声,抬手一摸,全都是血。
  他大喊‘杀人了!要杀人了!’
  肖墨生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大声道:“不许你诋毁她!闭上你的臭嘴!谁都不许诋毁她!”
  “疯子。。神经病。。”小二并不知道肖墨生嘴里的‘她’是谁,他从地上爬起来,很快就跑出去惊动了人。
  店家报了官,很快衙内就赶来了。
  进来的是个干练飒爽的姑娘,头发高束,穿着衙内服饰特别的精神,但她显然脾气很烦躁,推门就不耐道:“谁伤人?!”
  看清楚肖墨生的脸的时候,楞了一下:“你。。你怎么。。”
  来的正是周芋白。
  今天是她当值,好好的享受着安静时光呢,突然跑来说有人伤人,头都打烂了。
  周芋白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种夸张的说法,她已经习惯了。
  刚上任的时候她听见这种话还深信不疑,但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奇葩案件后,所有夸张紧急但还能废话一堆的事,都是不怎么紧急的小事,抓到衙门教育教育,赔点小钱就完了。
  但能怎么办呢?还是得去。
  可推开门瞧见肖墨生,周芋白还是很错愕的,她眨了眨眼睛,退出去看了一眼那个捂着脖子一脸愤怒的小二,又重新进来,看了一眼还拿着碎瓶子的肖墨生,吞了口口水,上前把那瓶子从肖墨生手上拿下来了。
  “肖家哥儿,你。。你这是怎么了?”周芋白靠近肖墨生小声问一句。
  那小二见周芋白认识肖墨生,以为她要因公徇私,还大喊着这人伤人!要抓起来!要赔钱!
  喊得周芋白头疼,烦躁的回身让那小二闭嘴,她的威慑力还是很足的,很快后面就没了声音。
  但后面没有声音,肖墨生也没有声音,她担心的看着肖墨生,他的眼神却很飘忽。
  片刻后,肖墨生才道:“要带我走吗?好,我跟你走,不过这些酒我能带走吗?我花钱买了的。。”
  周芋白傻了,这算什么要求?他看上去完全不正常好吗!
  不是那种喝多了的不正常,是他完全清醒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说什么,但就是处处都透着诡异和不正常!
  周芋白虽然不太了解肖墨生,但是那天玩游戏她和肖墨生是见过的,他是个笑得很明媚的男子,很有才气,也很有灵气,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感觉。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周芋白也不好多说多问什么,只是让把他的酒带上,把人先带回衙门里面去,随后先垫了银子让那个小二买药包扎,好几两白银,加上伤口也不严重,已经没怎么流血了,那个小二倒是没有再追究,只是念叨一句这都什么人啊,转身去给自己上药了。
  周芋白回到衙门后专门让人去王家传话,大概说明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让传话的人说明,务必要肖玉瓒和王博衍一块儿来,不然怕带不回去肖墨生,他状态很不好。
  陪肖墨生坐着等家人来领的周芋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说话,只是闷头喝酒。
  没怎么喝过酒的肖墨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跟自己一样,喝了那么多下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反应,他记得肖玉瓒的酒量就很不好,好像两三杯就醉掉了。
  现在他倒是有些羡慕肖玉瓒,她缺失的酒量似乎都在肖墨生身上弥补了回来。
  周芋白看他喝下去也没什么反应,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该拦着点还是不该拦着点,毕竟两个人也算不上熟悉,这人要不是她大嫂的弟弟,周芋白还真不会有这个耐心。
  但既然以后她是要嫁给姜承宇的,那么都是一家人,该管还是管,幸好今天是遇到她值班,不然这会儿肖家哥儿打人的事肯定都传遍大街小巷了。
  肖墨生被周芋白这样盯着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专心的在喝酒,专心的有点过分了。
  周芋白是耐不住静的,坐了会儿就开始坐不住,磨蹭着想要说点什么,见肖墨生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也没醉,憋了会儿,才开口道:“酒好喝么?”
  原本以为肖墨生不会搭理自己,结果他竟然真的抬眼看了自己一眼道:“不好喝。”
  周芋白来了劲儿:“那你还喝那么多干嘛?”
  肖墨生又沉默下来,开下一瓶酒的间隙里,才闷声道:“那你有不用喝这么多就能醉的酒吗?”
  周芋白恍然大悟,这是买醉来着。
  买醉就买醉,打人做什么。
  她抿嘴,竟然真的仔细在想有没有这样的酒存在,说起来,帝上京里的酒味道其实都差不多,醉不醉的还是得看人吧。
  正想着,外头便传来了声音,周芋白一听就知道是肖玉瓒他们来了,赶紧站起身来朝外张望,还不忘了拍拍肖墨生的肩膀:“诶,你姐来了!你还喝呢?!”
  肖墨生不搭理她,周芋白撅了噘嘴,这人真倔!
  她差人去请肖玉瓒的时候,肖玉瓒正在跟王博衍说肖墨生会不会跑出来做胡事。
  肖墨生出府,王博衍和肖玉瓒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出去的时候神色如常,肖玉瓒便以为他是准备出去散散心,也就没跟着。
  过了这么会儿还没回来,觉得有些担心,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一找肖墨生,刚说着,就听承安说衙门来人了,似乎是肖墨生打了人,被带走了。
  两人急匆匆赶来,一路上得知当值的人是周芋白,店家也没有闹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一见到周芋白,她便抬手指了指里边,小声对肖玉瓒道:“大嫂,他不听我说话呢,你跟他说说话吧,我瞧他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肖玉瓒转脸去看,肖墨生已经喝完了所有的酒,乖乖的坐在里面一动不动,既不吵闹也没有近一步的动作,肖玉瓒心揪起来,谢过周芋白照顾肖墨生后,才朝着里面进去。
  以前,肖墨生心里难过的时候,至少还会找她哭诉,很多情绪宣泄在眼泪里,哭出来了,也就好了。
  他这样沉默不语,看上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才是让肖玉瓒真正担心的。
  他不愿意敞开心扉,更不愿意面对伤痕,他发泄不出来,伤口只会溃烂得厉害,难以愈合。
  “墨生。”肖玉瓒伸出手,递到肖墨生面前,“很晚了,回家吧。”
  肖墨生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平静,死气沉沉的:“姐姐,对不起,我做了错事。”
  肖玉瓒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又道:“没事了,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肖墨生接着沉默,很久之后,他才抬起眼帘,认真问道:“姐姐,我喝了很多酒,为什么喝不醉呢?我想醉一次,好像也很难,回家以后,能有让我喝醉的酒么?我看街上很多人,他们都能喝醉,为什么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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