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是。”
  韵德帝姬竟然能说出这么详细的军职,底下女眷听到也觉震惊,这两句话就能看出帝姬对冯家这两女的重视,那斑鸠儿自然也听得出,嘴唇微微颤抖。
  韵德向着底下道:“诸位前边的吵闹我已经听见了,方才冯大娘子说得对,咱们这等庸庸碌碌的日子,还不是像冯公那样塞上泣血的战将换来的?”
  下面一堆贵女家丁噤若寒蝉,荀子衣也已经坐在帝姬旁边稍低一点的位置,听她教训众人。
  那高太尉家娘子这时候走出来一万福,“帝姬教训得是,冯公当年确为悍将,唯独就是最后有一点儿小遗憾罢了。”她看一眼班鸠儿,“小夫人扯着一个请柬的事情为难冯家娘子,当真是令人心寒了。”
  大小徐夫人赶紧跟上附和,贵女们立刻站队,都赶紧地把方才斑鸠儿给倒的凉水扔在桌上。
  斑鸠儿现在颜面尽失,但心里是不服气的,她多说一句道:“冯氏已是被定了罪的,是以奴家以为会有损帝姬与驸马的声名,因此才有所顾虑,其实……”
  韵德听见她说话有些不耐烦,白眼一扫:“你倒是替本位操心声名?”
  斑鸠儿吓得跪下道:“不敢,奴家不敢!”
  韵德揉着太阳穴,“驸马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斑鸠儿的腿立刻瘫软,这是要责罚她的意思?她立刻看向荀子衣。
  荀子衣没任何犹豫:“帝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韵德的太阳穴还没揉完,底下女眷都忐忑着,虽然要罚的是这斑鸠儿,但就跟等着刑场上行刑一样,兴奋刺激又害怕的心情全表露出来了。
  文迎儿已经看出来了形势,方才旁人说的那句“鸠占鹊巢”是说对了,帝姬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一个妓/女在她前头抛头露面呢。原先大约是因为太放纵了姬妾,到处对驸马与她的声名确实有损,连霜小这些下人都常常挂在嘴边上,就算再大度,这主母也会有发怒的时候吧。这个班鸠儿显然不好过了。
  “那就按我说的,诸位都就坐了,是时候开宴了吧?”
  荀子衣说,“到了。”于是吩咐管家立刻吩咐挪桌上菜。
  斑鸠儿长舒了口气,众人倒有些遗憾了。文迎儿牵起冯君的手,低头退后,等着所有的贵女都就坐了,她才拉着冯君去坐最后一桌。
  冯君不愿意让她拉扯,但在帝姬的堂上,又看了威慑,也就低头照办。她内心倒是觉得这突然就不傻了的文迎儿,在这种事情上很精明,俨然以前就常见似的。
  荀子衣招来乐伎弹唱,正唱着唱着,韵德让旁边小内侍拍拍手,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本位听说斑鸠儿是京里名唱,不如让斑鸠儿唱两句。”
  斑鸠儿今天是想提早出来讨点颜面的,现在弄巧成拙了,面子自然不是眼下重要的。眼看那些平时她送礼殷勤的贵女们,看着她全是一脸鄙夷,全都对着帝姬舔着脸笑,她也算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这个时候被点名要唱,她就走出来,给帝姬鞠个躬,又给冯君和文迎儿也鞠一躬,说,“帝姬方才说了冯公的事迹,让奴家感慨激动,那就唱个说薛仁贵的杂段儿,说着便清嗓子唱起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韵德立刻揉着眉心哼哼两声,但也没打断她。还是荀子衣叫断她:“端午的唱什么军歌,你唱个点绛唇、浣溪沙的就下去吧!”
  斑鸠儿看韵德和荀子衣那神色,当真不知道怎么了,只好乱乱地又赶紧让弹唱改调,再唱个点绛唇。
  眼看帝姬终于和颜悦色了点,这个时候高、徐等夫人开始给帝姬敬酒,斑鸠儿眼看自己成了背景女乐,倒是忐忑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
  冯君看见敬酒的人,对文迎儿倒:“得上去敬酒,旁人都去,若我们不去就是失礼。”
  文迎儿抬头一看,那庞刺史魏刺史家的几个女子过去想敬韵德帝姬,韵德看都没看,就被内侍拦下来了。
  冯君看见她们被赶,又说,“不用去了,省的惹讨厌。”
  文迎儿反而道:“得去。”说着起身来往过走。冯君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赶”是让帝姬显威严,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
  过去之后,冯君被赶下去了,但文迎儿过去时,那内侍却点了点头让开了道。
  文迎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跪下来低头举着空杯,请韵德帝姬赏脸喝酒。没想到韵德果真点了点头,让那内侍倒上酒,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本位听说冯熙迎娶了新妇,特地邀请过来一见,这一见果然……驸马,你觉得呢?”
  那荀驸马正在旁边喝闷酒,因为女眷们不好去敬他,他就是今日给韵德当个陪衬而已。但他喝酒的频率很快,在外人看上去,是因为看见自己宠爱的小妾被迫在下面给女人们唱曲儿,碍于帝姬的威严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个时候他的闷酒被打断,荀子衣愣了一下转头过来,眼睛却不敢看文迎儿了。
  韵德说:“驸马怎么了,不觉得冯家这位娘子样貌很熟悉吗?”
  荀子衣道:“不甚熟悉。”
  韵德道:“前几天我十四妹崇德出殡,我目送她棺椁出宫的。我记得你见过她的。应当还记得吧。”
  荀子衣躬身:“这时年久远了,上次见到崇德帝姬,还是三年前。当真不记得崇德帝姬的样貌了。”
  韵德和荀子衣自顾自地说话,也没让文迎儿回去,文迎儿悄悄抬眼看内侍,内侍嘱咐她不要动。她只好继续在那里跪着。
  韵德慈眉善目地点点头,转过脸来看文迎儿,看了一会儿突然目光冷峻起来,说:“你身上这衣裳怎么回事?”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宾客都安静了下来,仔细一听,现在已经不是斑鸠儿在唱曲儿了,不知道刚才什么时候换了个乐伎在唱。
  文迎儿已经不傻了,她一看见韵德帝姬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颜色冲撞很不妙。虽然深浅度有些不同,但她这颜色更扎眼,很难不将别人目光引过来。
  这衣裳是冯君找人做的,以冯君的本事也没法知道帝姬今天穿什么,冯君最多就是自己不爱穿这种富贵装束,但又不想让冯家人在外面都像她那样被看作低人一等,所以特地做一身能引人注目的。只可惜冯君不会挑,故意弄个贵女们不会撞色的绿,却没想到帝姬也跟她想到一块儿了。
  但这可让她倒了大霉。文迎儿头上微微冒汗,眼看见旁边执壶的小内侍手里酒壶有些倾倒,她立即手一歪,碰在那小内侍的身上。
  酒壶里的葡萄酒哗地泼在她头冠和衣服上,文迎儿赶紧磕头认错:“帝姬见罪。”
  那小内侍也赶紧跪下来求见罪,文迎儿接着说,“还请帝姬让我下去清理这污渍酒水。只是请帝姬赐借一套婢女的换洗先替上。”
  韵德倒见她反应快,指着小内侍说,“就你搞得,带着人下去换罢。”
  文迎儿紧跟着小内侍快步离去,想起刚才韵德帝姬那个眼神,总有些不寒而栗。
  ☆、大红
  一出去便长舒一口气,顿觉好了许多。小内侍带着她去换衣裳,却也没给她婢女所穿的,而是给了她一件大红夹袄与红裙。
  这大红夹袄看上去说不出的熟悉,文迎儿仔细想想今天还有谁穿红,似乎除了这家的主人荀驸马,也就只有那个小夫人斑鸠儿了。
  文迎儿道:“这颜色又冲撞了驸马及小夫人。”
  小内侍目光真诚,“娘子刚在里头脱衣裳时,我们管事勾当拿来了这件,管事勾当所说的话,就是传帝姬的意思了。”
  帝姬出降后,宅内都会配有都监一人,教授、学官数名,管勾宅事官数名、勾当宅事和武臣多名。这管事的勾当都是从宫里四五十岁的内侍里选出来的,武臣也皆年迈。另外还给的有年纪不过十五的小内侍若干,为入位袛应。总而言之这些人或老或小,就是没有合适帝姬年龄的男人。甚至因为过去兖国长公主爱上自己宦臣的坏例子,现在连个恰当年龄的内侍都不让有了。
  这小内侍名叫蓝礼,年方十三,是分给韵德的入位袛应,那外面接人的和蔼老内侍,就是一名管事勾当,名叫蓝怀吉。两人是个认过来的父子关系。
  文迎儿:“帝姬的意思?帝姬为什么要指定我衣裳?”
  蓝礼望见文迎儿的眼睛,觉得很是灵动,不知为何愿意同她说话。他喉结动了动,正在变声期,男性的气质正在发散出来。文迎儿看出来,他不是从小就成了内监的,因为喉结和变声的缘故,大约是才成了内监不过太久。
  蓝礼道:“这个你就别管了,你只穿上回去大堂就行了。”
  文迎儿坚持道:“不行,请您但凡给我一件婢女穿的就可,我不能再冲撞了驸马与小夫人。”
  好说歹说了半天,文迎儿坚持不穿,蓝礼想了想,踟蹰道:“正好管事勾当在外面,我请他跟你说说好了。”
  于是他出去请蓝怀吉进来,蓝怀吉也对她颇有好感,于是道:“我就实说了吧,帝姬今日里想给驸马一个教训,这是正好被娘子你给撞上了。这件衣裳是那斑鸠儿脱下来的。”
  “小夫人脱下来给我穿?是帝姬也叫她换衣裳?”
  蓝怀吉和蓝礼互相对视一眼,随后蓝怀吉道:“娘子切不可固执,帝姬的意思还是要遵的,否则帝姬向谁说上一句话,你夫君的官职恐怕会有变动,就我所知,你夫君已经是在牛羊司中了。”
  文迎儿听完,知道她不穿都不行了。见她意思松动,蓝怀吉道:“穿上后,我再带你去外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文迎儿觉得这顿宴吃的多处惊险,但她好似对这种惊险适应良好。
  等穿好后,那蓝怀吉看见她穿着大红色,眼中突然有些泛着红丝,感慨说:“真是像……娘子知道么,咱曾经服侍过一位娘娘十多年,那位娘娘还育有一皇子一帝姬。后来咱被分至别处,就没再见过旧主。再后来这最近的三年间,我听闻这位旧主,和她的小皇子、帝姬,三口人都相继离世,因此让我痛惋。”
  文迎儿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一见面就愿意同自己说话,只好说:“让您看见我伤心了,真是对不住。”
  蓝礼拉拉他袖子:“爹,别说这些了,赶紧走吧。”这声爹叫得小声,应该在人前是不会这么叫的,这会儿着急怕他说漏什么,才脱口。
  文迎儿觉得她无形中好似很了解这些不同于寻常的人,包括刚才和帝姬打交道,还有现在和内监说话。
  蓝怀吉与蓝礼带着她走出来,没直接回大堂,而是先走到外间拐弯绕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柴房,里面正传来 “啪、啪”板子落下的声音。
  蓝怀吉就让她在远处看了一看,正好能看见里面栓在凳子上的两条腿,这两条腿是女子光着的腿。文迎儿惊道:“这是?”
  蓝礼在外面守着道防人过来,蓝怀吉道:“这就是让您穿这件衣裳的原因。那里面被打的是斑鸠儿。”
  文迎儿觉得骨子里嗖嗖的凉:“要打多少下,才算教训了驸马?”
  蓝怀吉:“帝姬没说打多少下。”
  “没说打多少,是多少……”
  “就是打死。”
  文迎儿咽一口唾沫,只觉心头一震恶心,赶快往外走。那蓝怀吉一边跟着她一边道:“这也是我为了提点娘子,帝姬出降两年间从未与驸马发火动气、处置过驸马身边任何人,这一次也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帝姬从来不喜暴戾,娘子既然撞在这上边了,就配合帝姬演完这一出,只要不拂了帝姬的面子就没事。”
  不拂帝姬的面子……文迎儿听着有些哆嗦,但出来时间已经不短,只能深吸一口气走回去,坐到冯君身边。她必须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于刚从傻子恢复过来的她,现在脑子严重不够用,实在是疼得厉害了。
  冯君问:“你换的这衣裳这么红,和驸马倒凑成一对了。”
  文迎儿没说话。冯君想她换衣服也是那内监们给的,兴许不碍事,也就不追问了。
  那喝闷酒的荀子衣,这个时候眼睛往后面座席一摆,果然看见改穿了大红色的文迎儿。
  他不自禁地放下酒盏,盯着那处目不转睛,嘴唇开始颤抖。
  韵德正在与她相熟的梁驸马家小娘子说话。梁驸马是她姐夫,这小娘子知道很多梁驸马与她七姐的隐秘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偷偷笑,聊得非常欢快。
  这个时候韵德转头瞥一眼荀子衣,果然见他微醺的脸上泛着红潮,眼睛迷蒙地盯着远处的大红色。
  “这件衣裳是你私自请宫中御制,用料所废万缗,是么?”
  韵德凑他近了些,几乎将嘴唇贴在他脸颊了,外人看上去是夫妻间的亲昵。
  这件确是荀子衣特意为斑鸠儿请宫中御制所做,所废半年,手工费数万缗不止。荀子衣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他是真喝醉了,他现在眼前只有大红色坐在后面的女子,恍恍惚惚中,听见韵德在他耳边说:“她死啦!”
  她死啦!
  荀子衣蹭地站起来,这句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现在不仅嘴抖,手也抖,连腿都在抖。
  韵德也站起来,在他身边道:“你让官家与我很是头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我知道我不在时,你总让人穿着我的颜色招摇过市。我记得……红,是你在宫中初见我时,我所穿的颜色。你当时说最是欣赏我的这抹红,那么你便应该将这抹红高供拜服,日日熨帖齐整,而不是将它弄脏。”韵德叹一声,“如果再从御史口中听到弹劾你的一词半句,我就没有今次这么好糊弄了。”
  荀子衣仍是保持这姿势不动,韵德道:“你怎么嘴还在颤,和那小斑鸠儿紧张的时候如出一辙。你当真是越厮混越像个娘儿了,倒还不如我的袛应蓝礼有些男儿气概。”
  韵德呼一口气,这两年都没同他说过这么多话,仿佛一次性说完了一辈子的。她对于今天的宴会实在没什么兴趣,便率先带着一班人离去了。
  文迎儿余光望见帝姬已走,而那荀驸马又张皇失措的模样,想是帝姬已经告诉了他斑鸠儿被打死的事,得到了教训,那这个作为这一刻间的斑鸠儿象征的她,总算解脱了。
  荀子衣晃晃荡荡地从席上走出去。众人见主人已走,再互相聊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全黑了。
  蓝怀吉等人招呼宾客离去,冯君也与文迎儿站了起来准备打道回府。正走到外面去,黑暗中那小蓝礼走过来,“娘子留步,帝姬还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冯君瞥一眼,“我在马车上等。”说罢先出去了。蓝礼带着她顺着廊上往深处走,越走越深,文迎儿问:“这是要去哪儿?”
  “帝姬卧房在东厢,要穿过中间花圃。”
  文迎儿警觉:“帝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能透露一点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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