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且要说呢,她私心里反而不想领这头一等功,她不想让三公子觉得自己之所以千里迢迢地寻他是为了给朝廷立功,为了给自己奔个前程。
所以若有人想抢她的功劳,那便让他抢去好了。
但这些都是她藏得很深的心思,不必任人知道,因此便闭口不提。
田泗遗憾道:“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云浠又笑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个功劳我虽不在乎,但要是有人敢和我抢军功,我能打得他满地找牙!还真当我没脾气了?”
屋外,程昶一听这话,也无声息地笑了。
田泗道:“平白、平白错过一个,升将军的好时机。”
“我的功劳不在这里。”云浠摇了摇头。
她在窗前坐下,看着营帐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鼎沸的人声,说:“我想像父亲和哥哥一样,有朝一日,凭自己的真本事,上战场,挣军功,御敌八千,守疆万里,那样才威风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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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章
夜更浓了些, 云浠想起一事,问田泗:“对了, 你上回说, 不愿在京兆府呆了,仍想来我的手下当差?”
田泗点头道:“对, 我、我想,跟着您。”
云浠有些犹豫:“可我眼下做了校尉,日后少不了会离京办差。”
她倒没有不愿让田泗跟在身边的意思, 但田泗已近而立之年了。他这半辈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他弟弟田泽身上,衣食住行照顾得十分妥帖,而今田泽中了举人,有了出息,田泗也该为自己打算, 早日成个家。若跟了她, 随了军, 一年到头大半日子不在京中,还有哪家姑娘愿跟他?
田泗解释道:“忠勇侯府,对我, 对我有恩,所以我, 想跟着您。”
他瞧出云浠的顾虑, 又道,“我最大、最大的心愿,就是望安过得好, 有出息,成家的事,我没,没想过,随缘吧。”
云浠听他语气笃定,便点头:“好,那回头我去和张大人说一声,只要京兆府肯放你,你就仍过来跟着我。”
张怀鲁是个三不开,等闲不肯得罪人,而今云浠做了校尉,又得今上青睐,不过讨要个衙差罢了,张怀鲁岂有强留不放的道理?
云浠这么说,这事儿就是成了。
田泗正高兴,忽听外头传来吵闹之声。眼下已是戌正了,按理官兵们也该陆续歇下了,何以闹出这么大动静?
田泗与云浠朝窗外看去,似乎是刘府尹带着几人想往驿站这里来,却受了禁军拦阻,两边正吵得厉害。
“看看去。”云浠见此情形,拾起搁在桌上的剑,随即便往扎营的地方去。
营地外,刘府尹一边喊冤,一边嚷着要见三公子。
云浠在一旁听了一阵,没怎么听明白,所幸柯勇是一早就在的,见云浠和田泗过来,就跟他们解释:“似乎是刚入夜那会儿,刘大人不知为着什么事将三公子得罪了,三公子动了怒,要把刘府尹和他手下的官差通通撵走。”
田泗愣道:“三、三公子,要撵人?”
虽然说传闻中的小王爷不好伺候,可这大半年接触下来,田泗只觉得程昶随和有礼,几曾见过他动怒?
柯勇说:“我也正纳闷呢。不过撵人这话,好像不是三公子亲口说的,是余大夫还是谁带给刘大人的。刘大人是以不信,想要求见三公子。适才禁军里的几个兵爷拿不准,已去请示过三公子了,但三公子并不在房里。”
云浠愣了一下,问:“三公子不在房里?”又问,“那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听说是遛弯儿去了。”柯勇道,“但孙海平说,三公子确实是下了令,要赶在天亮前把刘大人撵走,刘大人称冤枉,还说没见着三公子,他就不走。眼下张统领一面命人拦着刘大人,一面又去请三公子了。”
云浠原还在好奇刘府尹是怎么得罪程昶的,听柯勇说他“遛弯儿”去了,四下一望,这荒郊野岭的,他要上哪儿遛弯去?
云浠担心程昶的安危,握紧手里的剑,正想去找找他,柯勇打眼往她身后一瞧,讶然道:“三公子。”
回身一看,正是程昶带着张大虎与孙海平往营地这里来。
营地里候着的禁军连忙迎上前禀道:“三公子,刘大人执意要求见您,卑职们拦不住,适才已去通禀过您一回,但您身旁的厮役称您是……遛弯去了,并不在房中。”
程昶一听“遛弯儿”这个词,便知是孙海平编出来搪塞这些禁军的。
他刚才确实不在房里,他找云浠去了,见云浠的房门虚掩着,田泗正在里头和她说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来营地这里喧哗,他心中纳闷,走到长廊拐角的地方推窗看了看,也就是这么半刻功夫,云浠就拿着剑,带着田泗,匆忙忙地下楼出驿站去了,丝毫没瞧见就立在她屋后拐角处的他。
禁军又道:“方才余大夫称他夜里曾被三公子您传去问话,又称您要请离刘大人及大人手下的官差,不知余大夫所言,是否真是三公子您的意思?”
程昶点头:“是我的意思。”
此言出,四下俱是愕然。
田泗柯勇几人是好奇三公子竟会因何事动怒;一应官兵是纳闷怎么刘府尹是怎么闷不吭声地惹出这么大一个响动来的?分明白日里还好端端的。
“三公子——”刘府尹一听这话,心知不好,顿时双膝落地,“下官知错了,下官确实打了歪主意,怂恿瑜姐儿称病诓骗您,诓骗云校尉,一切都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罪大恶极,求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程昶悠悠站着,没吭声。
刘府尹见他竟是心意已决的样子,一咬牙,膝行至云浠跟前,说:“云校尉,小官今日行径虽有些卑劣,却也不是要故意跟您抢功劳,而是因为……因为小官乃金陵人士,曾在金陵府当差,是后来才被迁去东阳的。而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思念故乡至极,小官想带她回到金陵,不得不出此下策,想着若能凭此立下一功,得以升迁,或许就能举家重返故土。”
“云校尉,您能不能念在小官一片孝心的份上,跟三公子求个情,恳请他宽宥小官则个?”
云浠听刘府尹这么说,有些没反应过来。
听这言外之意,三公子竟是因为发现刘府尹设计要抢她的功劳,才动怒将他撵走的?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刘府尹一把年纪却跟自己跪着,不由道:“刘大人,您先起身。”
他官品比她大,年纪也足以做她爹了,跪跪程昶倒罢了,怎么能跪她?
刘府尹哪里肯起,自顾自道:“云校尉,其实小官早就打听清楚了,您这一路寻三公子,从白云寺一路寻到东海渔村,千百里路走过来,几乎是日夜不寐。随行的禁军、官差,大都放弃了,连琮亲王府都预备着要办白事了,只有您,还在马不停蹄地找,是以也只有您能找到三公子,这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呐。您对三公子的这份恩,这份情,苍天可鉴。小官哪怕是想跟您抢功,也抢不着去啊。”
云浠:“……”
她知道刘府尹话里的“情”乃“情义”的情,可她毕竟做贼心虚,一时竟被他说得没了言语。
刘府尹见她似无动于衷,又面向程昶:“三公子,纵然下官念头可耻了些,手腕卑劣了些,可下官这一路护送您回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纵然是有十万分看重云校尉,却也不能就这么着把下官撵走啊。”
程昶:“……”
你说清楚,“十万分看重”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刘府尹再接再厉:“云校尉,求您帮着劝三公子一句吧。只有您的话在三公子跟前才是最有分量的,单说今日下午,三公子一听张统领说您病了,也不赶路了,立刻下令车马掉头回驿站来找您,可见三公子对您的这份恩情是极上心的。要不……您就行行好,原谅小官,小官当真是一时昏了头,才怂恿瑜姐儿假称病诓骗您,您原谅小官吧,只要您原谅小官,三公子就能原谅小官了。”
云浠:“……”
程昶:“……”
刘府尹言罢,当即就要跟云浠和程昶磕头。
他倒不是真觉得捞不着功劳有什么要紧,只是带着这么多官差被三公子半途赶回去,动静实在太大,等回京后琮亲王必定要过问。琮亲王知道,那么今上必然也会知道。他刘府尹一应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都得罪了,日后升迁无望不提,能不能保住乌纱帽都难说。
因此他拼着颜面不要,都要让这事有个善果。
孙海平觑了眼程昶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的神色,当即斥道:“大胆,你当咱们小王爷是什么人了?说话岂会出尔反尔?让你滚你就该立刻滚!”
“就是。”张大虎立刻附和,“也就是云校尉这样实心眼的人才会被你骗了也不计较,咱们小王爷定然是要和你计较到底的!”
孙海平十分无言地看了张大虎一眼,转而将满脸厉色收了,十分恭敬地向程昶献计道:“不过小王爷,这芝麻官纵使可恶,但这大半夜的要将这么多人撵走,凭的折腾,照小的说,不如您就罚他们跪一个晚上,或者一人赏十个板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程昶听出孙海平的意思,他是在提醒他,这么兴师动众的将人撵走,回京后,琮亲王一定会过问。到时该怎么交代?
可他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对看不惯的事物一向是冷处理,他尊重个体,跪一夜、打板子这样有损身心的事他做不出来,秉承眼不见为净的原则,让他们走才是他规则范围内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程昶正思量,就听云浠道:“三公子,不然您便只罚刘府尹一人好了,随行这些官差其实并没有错处,这一路护您回京,他们也算尽心。”
程昶看云浠一眼,她都这么说了,他再执意撵人,就没劲了。
于是点头道:“好。”
刘府尹看程昶已然松动,忙自请认罚道:“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下官今夜回帐后,必定将功德经抄上十遍,再写请罪文书一封,于明晨交予三公子手上。不日后回京,亦不敢领受朝廷封赏分毫。”
言罢,跟程昶磕了一个头,虾着腰起身,退下了。
刘府尹一离开,一旁几名禁军称方才官差们听是要走,已拔营准备起行了,眼下要重新扎营,他们要过去看看,于是也告退了。
孙海平掀起眼皮觑了觑程昶,又觑了觑云浠,忽然捂住小腹,叫唤道:“哎哟,今夜不知怎么了,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恐怕是吃坏了。哎哟不行了,小的得上茅房。”
说着,一把拽了张大虎,就要拉着他走。
张大虎莫名其妙道:“不是,你上茅房你拉我干嘛,我要陪小王爷回驿站去——”话未说完,却被孙海平一把夺了手里的风灯。
孙海平回头几步,将风灯塞进云浠手里,哈着腰道:“云校尉,麻烦您。”回头将张大虎一并拉着走了。
方才还吵嚷的营地一下安静下来,周遭不是没人,但有也只是几个守营的官兵,站得远远的。
云浠垂眸立在原地,想起刘府尹方才那些话,不知说什么好。
她倒不至于误会三公子对她有什么别样心思,她只是没想到,原来三公子还是跟以往一样,是有那么一些看重她的。
既然这样,他近日为何与她疏离了呢?
程昶看云浠双手交握在风灯的提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声道:“把风灯给我,我来拿吧。”
云浠愣了一下,继而应了声:“是。”待将风灯交到程昶手上,又茫然了片刻,才又拱手道:“三公子,卑职护送您回驿站。”
程昶道:“好。”
驿站离这里有一截距离,程昶提灯照亮,云浠就拿剑排开道旁的荒草。
荒草有的矮,有的高,长得杂杂蔓蔓,再往远处看,除了驿站前的两只灯笼,荒野里的点点营火,便只余穹霄上一轮敞亮的月了。
白日里那些荒山枯枝全都融在了夜色里,变得混淆不清,看不见萧条,哪怕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多冷,反而要借着身旁风灯的寸许光,品出一点温暖来。
云浠的心神这会儿已经缓下来了,她赔礼道:“劳烦三公子,今日因我假称病,特地回了驿站,还耽搁了行程。”
程昶看她一眼,没提这个,却说:“我还没来得及多谢你,尽心尽力寻我,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金陵。”
其实他不是故意不和她及时道谢的。
在常人眼里,他只是失踪了两月,可只有他知道,他在这一段日子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一命双轨,死而复生。
他在濒临绝境时回到二十一世纪,又在濒临绝境时回来。
两次生死,游梭在时空罅隙,他至今都觉得难以理解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