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清秋回去还是比往常晚了一点,冷太太不放心的站在门口,看见女儿回来了,她才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今天比往常晚了,路上遇见了警察检查了还是城门戒严了?”虽然皇帝不在了,可是北京城的城门还是按着上百年前的规矩每天按时开放,按时关闭。进了民国,世道反而有些乱了,警察对着每天进入城门盘查更严格。
“妈,路上没事。我们进去说吧。”清秋下车,拉着冷太太进去了,有人盼着等着自己回家的感觉真的很幸福。虽然没了许多下人服侍,也没了锦衣玉食,但是平民百姓,扑通家人的小日子却有另一种幸福温暖。这叫父母双网寄居在外祖家的黛玉弥补了以前的缺憾。她拉着冷太太进去,望着母亲额头上细碎的汗珠,她拿着手绢很贴心的给冷太太擦汗:“妈,我都长大了,再者韩妈的丈夫跟着怎么会有事?”
母女两个挽着手进屋吃晚饭不提,晚上清秋把下午的事情和母亲说了,冷太太听着皱着眉头为难的说:“这样不好,那个白先生我没见过,可是他跟着金家也是亲戚,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是我们小门小户能高攀的上的。再者也该顾忌金家的想法,就算是真的成了,你和金家怎么相处呢?”冷太太忍不住伤感的叹口气:“都是我拖累你了,若是你爸爸还在,家里也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你比起来那些小姐们不差什么,只是命苦啊。太好的人家我又担心你嫁过去被看轻,一般的人家我担心你吃苦。”
清秋拿着绢子给冷太太擦眼泪:“妈妈别伤心,我还要上学呢。我一辈子跟着妈妈不是很好么?”清秋靠在冷太太的肩膀上对着母亲撒娇,宽她的心,清秋忽然想到当初她还羡慕过宝钗,人人都看见个温和大度有担待的宝姐姐,但是她家真实的生活绝对不会只有母女情深和哥哥疼爱妹子。薛姨妈不会对着儿子倾诉烦心事,她只能对着女儿倾诉家业凋零的束手无策对儿子不知上进的担心。宝钗的内心没准是园子里面姐妹中心事最多的。
相依为命固然有温馨,也要一起分担生活中的辛苦。冷太太对着清秋的在终身大事很为难,冷家家道中落,向上找婆家很困难,但是冷太太也不舍的把清秋嫁给贫寒之家。清秋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着实叫做娘的为难了。
清秋第二天刚上班,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白绍仪,谁知白绍仪倒是先来了个电话,话筒那边传来白绍仪温和的声音:“我今天好多了,特别打电话来谢谢你的那服药。这几天我不在学校,去舅舅家养病。特别和你说一声。”
清秋听着白绍仪的话心里顿时松口气,她正想是不要拉着小孙去看看白绍仪,也省的自己一个人过去,直眉瞪眼的反而叫人误会。谁知白绍仪却搬回了金家,“也好,白先生不用谢我,也不过是个一般的方子罢了。”清秋说了些客套话就挂上电话。那边白绍仪怏怏的把把电话放回原位有些失望靠回躺椅上,在电话这边白绍仪明白的听见了清秋语气的变化。一听见不用来看望自己,她反而是轻松了,白绍仪扯过来一面镜子仔细的端详起来:“我长得很难看么?怎么就是不招她待见呢?”
“表少爷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子来了,咱们走吧。”小莲进来,身后跟着金家的司机拿起来白绍仪的行礼往外走。
生活恢复了平静,出版社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在清秋面前提起来她和白绍仪的关系,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白绍仪也不见了。除了小孙偶尔感叹一声两少个人一起吃午饭,感觉冷清不少,清秋的生活里面白绍仪几乎消失了。消失的不仅是白绍仪还有金燕西,那个忽然冒出来的金燕西又一夜之间消失了,清秋家隔壁的房子恢复了安静。那天在学校门口和金燕西把话说清楚之后,第二天金荣就带着几个下人抬着几个箱子走了,那个大院子白白的修葺一新,又被空荡荡的锁在那里。
韩妈看见了金荣搬东西,过去问几声,金荣一脸愁容的说七爷被总理给教训一顿,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了,金燕西办诗社的鬼话被拆穿,金太太叫人把金燕西的东西全都拿走,不准七爷再来了。韩妈听着松口气,忍不住念一声佛,她瞟几眼宽敞的院子有些可惜的说:“你们七爷真有钱,一个好好地院子光拾掇就花了不少的钱。说扔下就扔下了?”
“那个,也不会,反正金家人多。”金荣尴尬咧咧嘴,赶紧走了。晚上清秋回来听着韩妈说起来,她心里真正的是放下快大石头,清秋忍不住合什念佛:“阿弥陀佛,总算是清净了。”冷太太和韩妈看着清秋这幅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丫头还念佛?像是你们这样的学生们不是不信鬼神么?”冷太太难得轻松和女儿开玩笑。
边上宋润卿委屈的插嘴:“还念佛呢,好好地机会都被你们这些——算了,以后可是没好烟好酒了。”
“以后秋儿出息了,还发愁没你的好烟好酒么!你可是秋儿的舅舅啊!”冷太太给弟弟个白眼,提醒宋润卿的立场要坚定。
“可是等到秋儿毕业还四年呢!”宋润卿惋惜的砸吧下嘴。不过不需要四年,两天后隔壁的房子就有新邻居来了。只不过和金燕西搬进来大张旗鼓的给邻居送礼物不一样,这位新邻居懂事的多了。
早上韩妈出去买菜,她回来跟着冷太太学舌:“我从门圈胡同过,隔壁的房子有人搬进来了,我看见几个人正往里面搬箱子呢。也不知道是金家的什么人。”冷太太诧异的说:“我在家里一点声音没听见,算了,只要安静过日子管他呢,能住进来的应该也不会是坏人。”
隔壁很安静,虽然冷家和那边只隔着一道墙,可是冷太太和韩妈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她们站在墙根下对视一眼,暗想着和上次七爷住进来真是天差地别。记得当初金燕西搬来,可是十几个人兴师动众的饿搬了半天。这个新邻居只是几个箱子,还安静得很,冷太太对着新邻居好奇心更大了。万一金家要报复,专门叫几个坏人搬来捣乱怎么办呢?
正在冷太太担心新邻居的人品,敲门声响起来了,韩妈和冷太太交换个眼神:“太太,我还去看看,放心我男人还没出门呢。他们不敢乱来的。”冷太太无奈的叹口气:“是祸躲不过,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大门打开,门口站的却是保长,保长的身后站着个文质彬彬的人。保长笑呵呵对着韩妈说:“你们太太在么?这个是新来的街坊,在大学教书的先生。”韩妈忙把保长和白绍仪请进来,冷太太过来请他们坐在藤萝架底下的藤椅上,韩妈倒上茶来。
“鄙姓白,白雄飞。就住在门圈胡同,算起来您家是隔壁。今天刚搬家,乱七八糟了,打搅了太太休息了,我初来乍到,有什么不合适还请您多包涵。”白绍仪把草帽摘下来对着冷太太鞠躬行礼。
冷太太忙着摆手谦让:“不敢,先生只和街坊们一样叫我冷家婶子吧。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只有我在家。等着我弟弟回来叫他上门拜访先生。”
保长一脸满意的说:“这位白先生真是个好人,人家多大的学问还肯把我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今后有什么事情白先生只管吩咐一声,街里街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帮一把有什么难的?是了,冷太太你在家,我们还要去隔壁的院子呢。”白绍仪站起来再次告辞,请冷太太留步不用送了。
韩妈看着客人走了,她关上院门对着冷太太说:“太太这个白先生就是隔壁搬来的人了。他一个人住那个大宅子,和金家是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这位白先生倒是比金七爷老成的多了,知书识礼的。不像七爷咋咋呼呼的。”
冷太太失神的看着远处,半晌才慢吞吞的挤出来一句话:“没准他就是金家的表少爷。他好是好,只是我们家秋儿更为难了。”清秋没瞒着母亲,冷太太自然知道的白绍仪有对清秋有意的。她见着白绍仪,又想到能住到金家的宅子里面的人,肯定和金家有关。冷太太立刻猜出来这个人的身份了。她是第一次见到白绍仪。本以为白绍仪和金燕西似地一身纨绔习气,谁知一见面老太太有些吃惊,白绍仪成熟稳重,谦虚和气,一点骄纵之气全无。原先她坚决不同意清秋和金家有瓜葛的立场忽然动摇了。
清秋晚上回来,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同往常。冷太太把清秋叫到自己的房间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办,那个白先生是金家的表少爷是确定七八成了。我看这位白先生倒是稳重可靠,但是他和金七爷是亲戚,今后怎么相处呢?”
“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他们这样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们过自己的日子碍着别人了?妈别说了我,我主意拿准了,不嫁人一辈子跟着妈妈过!”清秋有种被愚弄的感觉,生气拧着手指。
隔壁正在整理书架的白绍仪猛的打个喷嚏,全身无缘由的大个冷战:“是谁在偷偷地骂我?”
☆、第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清秋坐上车子和往常一样去学校,谁知刚到了胡同口,一辆黄包车就过来了:“是冷同学,真巧竟然碰见了。想必是昨天晚上伯母已经和你说了,那个房子要修缮一下,我也不想住在舅舅家,干脆搬过来了。今天我也要学校,我们一起走吧。”白绍仪倒是一脸随意,很熟稔的和清秋打招呼。
清秋没想到白绍仪大大方方的,也就含笑点点头:“原来是白先生,昨天晚上听家母提起来,还想着别是同姓的人,只是疑惑先生放着好好地大宅子不住,怎么跑来这里蜗居呢。”说着韩九观已经拉着车子飞快的跑起来了。两辆黄包车在晨光中向着城外跑去,一路上清秋和白绍仪并没在说话,一来他们各自坐着车子,他们都不是扯着嗓子在街上闲聊的人。两个人一路无话很快的到了学校门口。
韩九观拿着毛巾擦汗:“今天还早了,姑娘赶紧进去吧。下午我还是老时间过来接姑娘回家去。”清秋点点头嘱咐了韩九观:“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跑的太快了,小心热着了。”说着她从书包面拿出来一些钱给韩九观:“这个给你拿着买点白糖和人丹什么,小心别中暑了。”韩九观有些不好意思了“太太已经加了工钱,我一天出去拉车也不能一个月挣四块钱啊,姑娘还要赏钱,我的脸没处放了。”
清秋把钱塞给了韩九观:“那是你应该得的工钱,大热天气不能和平常比。”韩九观笑眯眯的把钱收下,脸上笑的无关挤成一团:“成了,多谢姑娘的赏。我先走了。等着过几天凉快了,我拉着姑娘西山逛逛,或者去公园也好啊,北海天坛都成。”清秋看着韩九观走了,拎着包进了学校大门,没想到白绍仪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站在门里面似笑非笑的看她。
“我看你的车夫肯定不会平白空着车子回去,他随便拉上个进城的座儿也是一笔收入。你给他的小费是多此一举。”白绍仪没话找话,他早就看出来下车的时候清秋是故意和车夫说话的,就是为了不和他一起走。“你这个人,我只以为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其实我何尝不知道韩九观不会空着车子回去。只是本来他原本是不用每天辛苦的拉车子跑这么远的。我妈妈给他加工钱,我或者贴补一些,也是体谅他辛苦的意思。韩九观是个老实人,他拿了钱,就会上心,这里离着家里怪远的,他能尽心拉车我也就知足了。”清秋看一眼白绍仪,忍不住抱怨着:“你这个人,家里也不少的下人,却是一窍不通真真是读书读傻了。”
白绍仪对着清秋的挪揄哈哈一笑也不生气,摇着扇子说:“没想到你在家务事上如此精通,我算是佩服了。你放心,我这些日子常来学校的,我们结伴而行,韩九观也不敢在路上拖沓,我的车夫有个毛病,他一个人拉车子慢吞吞,若是碰见通行的,就快多了。我也能不在路上耽误时间了,两全其美好不好?”
没等着清秋表态,迎面走来个年轻人。“冷同学,你好。我还没祝贺你考上大学呢。恭喜恭喜,还没开学,你怎么来学校了。”
白绍仪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脸上笑得和煦温暖,心里却早就把欧阳于坚给打倒在踏上一只脚了。“这位是?”白绍仪装糊涂,问清秋眼前的人是谁。
这位是我的中学老师欧阳于坚。这位是——清秋没说完,白绍很热情的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欧阳先生可是学校里面的才子。只是你怎么没完成学业反而去做教师呢。你的成绩很不错,太可惜了。鄙人是学校新来的教师白雄飞,你以后要是想继续完成学业,我可以帮你。我也在法学院,欢迎探讨学术。”欧阳于坚脸色一僵,神色有些古怪:“白教授你好,我家里实在不能支持我的学业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按着自己的心愿完成学业的。”欧阳于坚勉强的和白绍仪握握手,转脸对着清秋说:“我来学校有点事情,听说你在出版社帮忙,等一会我去找你如何。”说着欧阳于坚匆匆的走了。
白绍仪望着欧阳于坚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很骄傲。他在学校是教你们谁呢?”清秋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欧阳老师也有尖刻的一面,欧阳于坚虽然没说很出格的话,可是他的神态言语都透出来一股愤世嫉俗的感觉。“欧阳老师在学校时教语文的,他还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原来他竟然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清秋忍不住感慨起来,若是欧阳老师能完成学业,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可能他的追求不是找个好工作吧,我先走一步了。”白绍仪和清秋告别,走上另一条岔路。中午吃饭的时候,清秋从楼上下来正好看见欧阳于坚正等站在楼底下,小孙看见欧阳笑着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的说话吧。”说着小孙挥挥手一蹦一跳的走远了。
欧阳于坚上前从口袋里面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盒子:“祝贺你榜上有名,一点心意请你收下。”清秋望着欧阳于坚手上的盒子,迟疑着。按理说她榜上有名应该送老师礼物,感谢教师们的培养,怎么欧阳于坚反而给她礼物呢?“先生辛苦教导我们,应该是学生感谢先生的才是。哪有先生给学生礼物的。这个我不敢收。”清秋婉拒了欧阳的礼物。
“你是不是嫌弃不好,这里面的钢笔是旧的,可是也是陪着我这些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鼓励你好好学习不要浪费了宝贵的时光。你不肯收是不是嫌弃它是旧的?”清秋下意识的挑下眉,她内心无力吐槽我怎么知道你送的什么,那里就嫌弃新旧了。身为学生,她怎么能要老师的东西。可是欧阳一副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的表情,清秋很怀念当初在扬州城跟着贾雨村念书的日子,贾雨村人品不怎么样,却是个有才学不多事好先生。
这个世道变了,怎么老师都变了?最后清秋只能收下欧阳于坚的好意,她捏着小盒子,感觉在捏着快烧红的热炭,飞速的把盒子放在随身的包里面。“我请你吃饭如何?”欧阳于坚见她收下了自己的礼物,脸上神色轻松,要请清秋去吃饭。
“不用,我和小孙每天都在外面的定了饭。不如我请先生吧,我现在还是个穷学生,没能力摆一场隆重的谢师宴。先生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去吧。”清秋想也不能白收人家东西,好馆子请不起,一顿便饭还是可以的。
等着清秋进了小饭馆,小孙坐在那里对着清秋招招手:“我还以为你去大馆子开荤去了。快点来坐下,今天有好菜吃!”
欧阳于坚很健谈,他在饭桌上说起来理想社会,什么民主平等,什么世界趋势,讲的慷慨激昂。小孙听的半明白不明白的,清秋也不插话,低着头听的很认真。“欧阳先生说的真好,可惜我大半不明白。先生这样有学问在个中学老师太屈才了。”欧阳盯着低着头的清秋说:“你觉得我还能在象牙塔里面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推翻一个旧社会,把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埋葬才是我们年轻的责任。”
“先生抱负远大,我见识浅薄,眼前只想着好好地学习,这个暑假我幸而能在这里帮忙,家里也好轻松些。”清秋觉得欧阳于坚空怀着一腔理想,可是世上的事情不是有理想就能实现的。欧阳于坚大可先毕业,在社会上历练历练,总比每天空谈来的好。
“你每天被那些之乎者也洗脑了,我就说了要创建新风气就要和旧风气,旧文化彻底决裂。你以前也是个知道进步的女生,怎么埋头进故纸堆几天一身的暮气沉沉。清秋你该把眼光放的远些,要向前看!”欧阳于坚痛心疾首的望着清秋,仿佛她犯了大错了。
“可是我只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学生呢。我是能去国会演讲呢,还是可以做厅长部长,或者封疆大吏治理一方呢。我现在很知足,先生不是也勉励我,叫我好好地学习么?”清秋知道自己眼前所处的境况,在这个时代可以自己做主,决定要过什么生活,清秋已经很满足了。
“你,算了,我推荐你一些书,那些老掉牙的腐书少看。你的思想还停留在一百年前呢!你都是大学生了,还自觉地把封建礼教套在自己身上,清秋,男女的平等也是自由和人权的一部分。”欧阳于坚恨铁不成钢。
欧阳吃了午饭就急匆匆的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清秋又在校门口遇见了白绍仪,他们只是打个招呼,就各自上车,一路上韩九观似乎在和白绍仪的车夫比赛,他们顺利的回到了落花胡同,比平常还快了一刻钟。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在胡同口上白绍仪和清秋告别,拐进了门圈胡同。不少吃晚饭早的街坊在外面乘凉,他们都和白绍仪客气的打招呼,就连着在墙根树荫下玩耍的孩子也跟着白绍仪的车子,追逐着长长地影子。
转过胡同还听见身后的打招呼和孩子的嬉笑声,韩九观擦擦汗:“这位白先生倒是没架子,一般见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人家都说出国喝洋墨水的和一个举人差不多了,没想到白先生一点架子没有。”
清秋没想到白绍仪出身显贵,还有这样一面。“白先生一向平易近人,你也不要在背后议论人家了。妈妈在家没事么?”清秋转移话题,她下意识的不想提起白绍仪。和他相处久了,清秋反而有些看不透白绍仪了。明白是极其文雅的人,却能和一切贩夫走卒打成一片,对着市井小民也是和颜悦色。他曾经很热情的对清秋表示追求,但是被清秋婉拒之后,却好像一切没发生似地,从热情地追求者摇身一变成了和蔼亲切的师长。
“姑娘回家就知道了,可是有好事呢。”韩九观神秘兮兮转脸看看清秋。
原来是有人上门提亲!清秋不敢置信听着冷太太的话:“胡同那边张太太过来说媒了。她说的是他们家先生机关里同事家的少爷,也是个大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他们家想尽快的给儿子成家。说是相看好了就立刻放定,成亲的。我仔细问了他们家的情况,也还算是的般配。只是你刚上学就要成家,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清秋脸上一热,她感觉身上的汗毛孔一起往外冒汗,女孩子家天生的羞涩,叫清秋低下头红着脸:“妈怎么说呢?““如今不是都要婚姻自主么?你们这些女学生见天的叫着要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怎么还害羞起来了?那个人家张太太说了,也是老家在南边的,他们家的老爷在这边做官,家里上面一个姐姐也出嫁了,就这个小儿子。他在上海上学的,要回北京找差事。我想着都是老根子在南边的,生活习惯也一样。他们家姑奶奶出门子了,也不用担心小姑子大姑子和妯娌的矛盾。我悄悄的问了他家太太的性子,也是个实诚人。你虽然上学不假,但是你想过没有,毕业了你年纪就大了。我想先定下来,结婚的事情先拖一年,哪怕是有了孩子休学一年也使得。”冷太太听着张太太话,有点动心了。
“妈,你说什么呢!那个人我也没见过,再者他已经毕业了,断然没有叫他等四年的理。我拼命地念书就为了不靠着男人,以后靠着自己好好地奉养妈。这件事还是推了吧。”清秋知道母亲是为她打算,可是她不想随便把自己嫁出去。
冷太太见女儿一口回绝了,也就算了:“好了,我也是白操心了。”提亲的事情被冷家母女搁置了。
可惜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清秋休假不用去出版社,她洗了澡,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晾头发,正拿着一本书看的出神,韩妈却领着个人进来了。欧阳于坚拿着几本书来了。“这些是新思想的书籍,你不要整天翻故纸堆,我想王维的诗你都能倒背如流了,将来肯定是新体诗的时代,你的思想会被格律束缚住手脚的。”欧阳嫌弃的瞥一眼清秋放在椅子上的王维诗集,把自己手上的硬装书塞到她手上。
清秋傻眼的看着手上的书本,欧阳于坚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竟然真的把书送来了。“先生,我——”清秋捧着这些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想把书还给欧阳,她的手猛的被一双大手握住了。欧阳的眼神炽热逼人,他紧盯着清秋压低声音:“我希望有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和我携手人生。清秋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韩妈你们姑娘在家么?她们主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姑娘。”白绍仪的声音忽然飘来,他拿着拎着个盒子被韩妈让进来:“欧阳于坚,真的好巧。冷同学你什么时候对着西方哲学感兴趣了,其实作为初学者,我建议你先看希腊哲学史。”
☆、第二十章
清秋第一次觉得白绍仪如此顺眼,她趁势把手上的书本放下,上前笑道:“劳动白先生了,主编莫非是见不得我清闲一日呢。”韩妈搬了两把椅子,清秋请大家坐下来,张罗着倒茶拿果子。白绍仪也不客气端着杯子喝一口:“真是好茶,如此清香!我以前喝的中国式绿茶怎么都是苦的?独独这一杯茶,咽下去嘴里好像甜丝丝的。”
欧阳于坚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端着杯子闻闻茶香讽刺的说:“也不过是一般的茶叶,一块钱能买上大大的一包呢。白先生是见惯了好东西,和皇帝吃野菜似地,图个新鲜罢了。”清秋则是端着茶杯微微一笑,出来解围:“茶叶确实不好,北京城茶叶庄里面卖的最好的是花茶,我想茶叶本来很好,何苦要拿着花香搅了原本的香气。好在喝绿茶的人少,价钱便宜不少。茶叶一概都是大路货,只是水难得。是前天晚上蠲的雨水,拿着什刹海荷叶荷花浸泡着,捣腾干净了的泥沙拿来煮茶。白先生是一向喜欢西洋红茶的,也不过是吃了新鲜罢了。”其实在清秋看来白绍仪身上公子哥习气几乎没有,却被欧阳于坚挤兑,总叫人不由自主的偏向白绍仪那边。
“我从小被放在寄宿学校,英国人是出了名的地狱来的厨子,喝的东西不是红茶就是咖啡,至于茶什么的,我只是听着家父家母说起来如何如何。今天我喝了这个,终于明白了当初我看茶经的话,一杯茶不仅要茶叶好,水更要紧。难怪家父常说糟践了好茶叶,欧洲哪有这样的水呢?一方水土一方人这话不错的。”白绍仪一点不生气欧阳于坚的讽刺,端着杯子狠狠地喝了几杯。
清秋看着白绍仪左一杯右一杯的灌茶水,不知怎么想起来当初她和宝钗在栊翠庵吃茶,宝玉要拿着大竹海喝茶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一声。白绍仪还以为自己哪里出丑了,赶紧掏出来手绢擦擦脸上,又打量着身上。欧阳于坚看着清秋笑靥一展,瞬间有些失神,他觉得白绍仪这个人太碍眼了,冷冷的开口:“白先生忙得很,这些茶水都是平民百姓喝的,您还是在大宅子里面享受着西洋来的冷饮,就不用体验什么平民生活了。”
白绍仪微不可查的一挑眉,也不看欧阳于坚指着自己带来的盒子说:“你们主编先生得了一件好东西自己拿不定主意,请教了几个专门做古玩的行家也没个统一意见。他请你帮着看看,还有个东西在后面呢。韩妈你看看外面,等一会我的车夫就要了。他车上的东西磕碰不得。”
清秋看着白绍仪带来的盒子诧异的说:“主编和行家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哪里能看出好坏。这不是拿着我开心么?”那个盒子上好的红木打造的,黄铜做的合页包边,精致小巧,从包浆上看就是个很古旧的东西,她倒是见过不少的东西,若是真的能鉴定真假就不能了。主编有个收藏古董的爱好,谁知主编又收到了什么周鼎汉玉了。
“这个东西也只有你能看,是一本很古老的琴谱,开始是请宫中教坊司出来的人看了,他们竟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一把古琴,说是唐朝的。我反正是不相信,又不是金玉瓷器质地的东西,一千年的木头还能保存完好么?你们主编大人也疑惑。我是外行,想听听你的意见。”黛玉自小便受到林家的熏陶,林如海和贾敏把她当成男孩子教养,六艺除了骑射,剩下的黛玉都学了。她尤其钟情古琴,当年林家五代列侯,家里颇藏着几张好琴,听着白绍仪说是唐朝的古琴,清秋很感兴趣。
“也不是真的存不住,古人斫琴最为花费心血,先拿着选材说,并非所有的桐木都能拿来做琴,焦尾琴的故事就能说明一二,上好的木材需要放在干净清爽的房子里面自然风干,最少要三年,好的光是风干便要七八年。之后成形,上漆,又是一番功夫,上好的大漆能千年不坏的。史书上有记载的唐琴就不少,天宝年间三千梨园子弟,其中就有不少以琴闻名的。”清秋来了兴致侃侃而谈,白绍仪听的很认真,他自小上欧洲的学校,也是学习西洋音乐的,有位先哲曾说过:“音乐是全人类的语言。”,白绍仪虚心求教,和西方音乐进行对比,两个人谈性渐浓,越说越投机。
欧阳于坚在边上听着清秋讲究古琴的渊源典故,早就是一肚子的不耐烦。清秋富有才气,可是都用在了无用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整天沉浸在上千年的腐化思想里,他认为这简直是罪恶的,偏生清秋还不觉醒,反而有甘之如饴的趋势!想到这里,欧阳于坚越发的认为清秋是迷途的羔羊,需要自己的引导了。
“古琴这个东西都是过去腐朽文人们拿来炫耀的东西罢了,清秋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整天沉浸在故纸堆里面,也会被同化的。你还没睁眼看世界么?旧礼教旧文化是会吃人的!我认为你该好好地看看这些书,里面一篇狂人日记写的很深刻。”欧阳于坚的话刚落,清秋的脸色就变了。不管身份如何改变们,清秋内心对着林如海是最尊崇的。自己的爹爹出身后侯门,却没变得和贾家的子孙那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文不成武不就的,林如海十年寒窗,没靠着恩荫得中探花,做到了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如海文采斐然,对于金石学,诗文上颇有造诣,怎成腐朽文人了?
自己的父亲就深爱古琴,因此黛玉得了乃父亲传,对于音律上颇为精通,谁知欧阳于坚一上来就把清秋心爱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还大放厥词,惹得清秋一阵厌烦。眼看着清秋脸色不好,欧阳于坚还一点没察觉到清秋情绪的变化,正在滔滔不绝的痛斥着政府无能,列强瓜分,一副清秋不顾国家死活,苟且偷生的痛心疾首。
“这个,欧阳先生,这话你不用对着冷同学说,看样子我才是你眼里腐朽无能又反动的阶层了。”白绍仪把欧阳的活力转到自己身上,给清秋解围。
谁知欧阳对着白绍仪的明示暗示根本不领情,拿出来做演讲的激情还要说,这个时候韩妈带着白绍仪的车夫进来了:“白先生,你家的车夫来了。”清秋也不看欧阳径自站起来笑着说:“这个便是主编大人魂牵梦萦的古琴了。韩妈你把的我房里的琴桌拿出来,我先洗洗手去。”说着她对着白绍仪和欧阳点点头:“容我先失陪一下。”白绍仪含笑点头:“轻便,我去帮着韩妈把桌子搬出来。”冷清秋的父亲是研究国学的,家里还有不少旧式家具和古籍善本。
白绍仪看着韩妈搬着桌子出来上前帮着把桌子放在院子的藤萝架底下,韩妈又去哪了扫帚和水盆,洒扫干净花架底下:“姑娘很讲究,叫我把花架底下放琴桌的地方再打扫打扫。”说着帘子一响,白绍仪和欧阳看过去发现清秋换了件整整齐齐的长衫,浅蓝色的夏布长衫,头发也不是随便的扎个辫子,而是梳个发髻,全身上下郑重其事,仿佛要出去做客似地。
白绍仪微微一挑眉打趣着说:“一架还不知真假的古琴罢了,怎么打扮的和要见大总统似地?大热天,不觉得太热么?”
“琴者禁也,古人弹琴必要焚香净手,或者鹤氅或者着古人衣饰,不管是不是价值连城的唐朝古琴,都是斫琴师的一番心血,琴为心声,可以上达天听,总也不能怠慢了。心存敬畏才是能知进退,有分寸,也才能清净自己的心思杂念。”说着清秋打开了装琴的盒子,仔细地看起来。
她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微微仰头看着白绍仪:“能不能上手试一试?”白绍仪听清秋的意思是要抚琴,顿时来了精神:“我可是要洗耳恭听了。可以上手弹奏,但是拿着这张琴问了几个会弹琴的,他们都说这张琴年月久了,不能再奏响了。就是勉强弹了,音色也不好。”
清秋叹口气,低声的说了一句:“明珠蒙尘。”就坐下来,她先半闭着眼稳定心神,抬起手轻抚上琴弦,一串清幽的曲调从琴弦迸发出来,整个院子都变得安静起来。连着韩也停了手上的活计认真的看着清秋抚琴。
白绍仪含笑坐在藤椅上眼光看着很远的地方,他从十岁上就跟着父母离开了中国到了欧洲和美国,听惯了西洋音乐的白绍仪很诧异世界上还有如此能叫人的心安定下来的音乐。白绍仪虽然不知道清秋弹的是什么曲子,可是曲子里面的意思他竟然明白一些。一曲终了,白绍仪还沉浸在余韵中没回过神来,倒是欧阳很捧个场拍拍手,有些吃惊的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只是这样的东西全是消遣生在乱世,都是些无用的累赘罢了。”
“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可是仿佛如置身在一条河边,看着河水浩浩荡荡的奔流,本来还觉得天气太热,可是听了以后很神奇的凉爽起来了,心静自然凉就是这个意思了?”白绍仪说的一本正经,却把清秋惹笑了,她拿着绢子掩嘴而笑:“的好歹是没对牛弹琴,这只曲子叫流水。”她忽然想起来高山流水的典故,脸上无端的一热转过脸也不再说话了。
欧阳于坚看着清秋和白绍仪搭话,心里一阵不舒服,他愤愤的捏着拳头:“我还有事先走了,那些书你该好好地看看。其实世界很大,你的世界不该只有这些旧东西。”清秋见着欧阳于坚告辞,无端的松了一口气,白绍仪却是招呼着:“你多呆一会,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听着冷同学讲古琴也能长见识啊。”
可惜欧阳于坚也不理睬白绍仪的话,板着脸走了。白绍仪嘀咕一声,转向清秋:“我是不知道这琴的真假,到冷同学发高见的时候了。听着你的琴声我都想跟着你学习古琴了,这不算是附庸风雅吧,我是真心喜欢的。只是我对着古琴一窍不通,你别嫌弃就好了。”
“这张琴伏羲式,我看了后面铭文和龙池凤沼的式样,应该是唐琴无误,虽然不是在史书上留名的,也是不错了,该是唐朝雷家所制。这个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一个学生能知道什么,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还请先生和主编说一声,我实在拿不准,最好请杨宗稷先生鉴定下。”杨宗稷是当时全国最有名的琴学大师。
“和杨先生说的一样,冷同学我真的要拜你为师了!”白绍仪对着清秋拱拱手,半真半假的要拜师。
清秋明白了一定是杨宗稷先生看过了,主编或者是白绍仪想要考校自己罢了。她却不生气,微微侧过身子笑着说:“白先生只管拿着我开心罢。我想杨先生不会吝惜收你这样的学生。”气氛变得轻松起来,白绍仪看看时间,把琴收起来:“时间不早了,打搅你半天,天越来越热了,你该休息了。我先走了。”
清秋把白绍仪送到门口,白绍仪深深地看一眼清秋忍不住低声的说:“我想欧阳于坚是生气了。其实他倒是个很正直的人,有自己的理想。只是他逼自己太紧了,闹的身边的人都跟着心浮气躁。他对你可是很有点意思的。”说着白绍仪没等着清秋说话就先走了。
欧阳于坚的心思清秋自然察觉到了,回房拆开了欧阳于坚送的礼物,里面赫然是一支看起来很贵的钢笔,只是钢笔不是新的,从磨损看是被仔细的用了很长的时间。清秋翻翻欧阳于坚哪来的书本,全是宣扬进步思想的。看着眼前的钢笔和书,清秋无奈的长叹一声,欧阳于坚喜欢的是他自己心里认为的冷清秋,可惜自己和他内心认为的清秋相差甚远。她要这个时间把东西还回去,把话说清楚了。
清秋的心思从欧阳于坚又不知不觉的飞到了白绍仪身上,自从清秋和白绍仪说清楚了不考虑感情,他们的相处反而是更顺畅了,亦师亦友,互相取长补短很有点同类相知的意思。
打定主意,清秋下一个休息日,一早上起来,她和母亲说一声,带着欧阳于坚送的东西,按着事前打听的地址,她去了欧阳于坚的家。
金燕西正百无聊赖的坐车出来闲逛,他一眼看见抱着书包走在路边的清秋,顿时眼前一亮。金燕西从车上下来,悄悄的跟着清秋,他很想知道清秋要到那里去,她拒绝了自己,一定是心里有了别人。表哥这几天也没进展,他曾经和大哥说过清秋拒绝了他的求爱。能叫清秋拒绝他们表兄弟两个的原因一定是她有了别的喜欢的人!
金燕西在内心发誓,他一定要把害的自己没面子,被父亲骂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第二十一章
清秋从同学那里打听出来欧阳于坚家里只有个母亲,他的母亲靠着给人家洗衣裳把他养大的。按着华玉萍给的地,清秋很快的找到了欧阳的家里。这和胡同地处偏僻,不过看上去还算整齐,一带全是低矮的房子。清秋辨认着门牌号,在一个小小的院子跟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