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说话非常重要,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会说话的。我们该明白会话说话的重要性。比如君主跟前,臣子若敢口无遮拦,下场可想而知。其实不光是在朝堂上要会说话,就像我们这些后宅的女子,也该学会说话。比如出嫁的女子,若在公婆前胡言乱语,失了分寸,今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未出阁的,姊妹们之间也要忖度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第 31 章
史湘云下课往回走,却见宝玉在院中。宝玉正左右徘徊,焦急地搓手,不住地抬首往正房的方向瞧。史湘云笑问他到底怎么了。宝玉赶忙捉住湘云的手,把她往正房的方向送。
“好妹妹,你帮我去探一探消息。林家来信了,也不知林姑父在信里说什么没有。”宝玉担心道。
史湘云掩嘴笑:“我看你才不是关心信里的内容,你是担心你林姑父叫人回去吧?”
宝玉被说中心事,臊红了脸,伸手直推搡史湘云快去进屋去。史湘云无法,笑着让他在此等候,她这就去打听。进屋前,史湘云深吸口气,脸上打着微笑进屋。花厅内,贾母正安闲的半卧在贵妃榻上,与王熙凤、李纨商量接待林如海的事宜。黛玉和迎春、探春等都在。史湘云瞄一眼贵妃榻上的黄花梨有束腰小炕桌,桌上头有一封打开的信。史湘云被黛玉她们叫到身边玩,眼睛却不安分,时不时地往贾母那边瞧。
“看什么呢?”探春落下手中的棋子,眸光精明地扫向史湘云。
史湘云讪笑:“我这不是还没给老太太请安呢。”
“不急,老太太此刻正和琏二嫂子商量正事儿呢。咱家没那么大的规矩,这种请安的小事儿你有心就好,我们都知道的,老祖宗素来也明白。”探春探究的看向史湘云,话外有因。
史湘云回看探春,总觉得她说话有些不对味儿。这人怎么了?昨日还对她十分亲厚,今儿个怎反倒疏远她,还说教她?
探春不想惹事,转而冲史湘云笑了笑。她低头继续和迎春下棋,再不多说。
黛玉正在玩鲁班锁,没注意她们说什么,玩的正兴。史湘云见了,笑道:“昨儿个还不是九连环,怎么那个解开了?”
黛玉点头,转头,拿了桌上解开的九连环给史湘云看,问史湘云玩不玩。史湘云反正也无聊,点点头。黛玉笑着给史湘云套好了九连环,递给她。
“比一比咱们俩谁快!”黛玉道。
“只怕比不过你那颗七窍玲珑心,解不开,可不许笑话我!”史湘云随意摆弄几下九连环,问黛玉可知她父亲信里说什么。黛玉摇头,“我们来时,老祖宗正看信,和琏二嫂子说话,还没工夫插嘴呢。”不过黛玉不问,心里也能猜得出信中内容。只不过还不确定,她不好开口乱说。
史湘云笑了笑,略有些失望。
“今天先生教你什么了?”黛玉一问这话,探春、迎春、惜春都抬首好奇地看向史湘云。
史湘云回道:“我还正想问你们呢,这先生教学好生特别,还教人说话的么?”
“教说话?”黛玉惊讶的叹一句,转而疑惑的看向探春。探春抿起嘴角,冲黛玉眨了眨。
史湘云觉着她们神态不对,追问到底是如何。
黛玉等觉得探春有什么后话,都没吱声。探春俏皮的眨眼,鹅蛋脸浮起笑,打哈哈地对史湘云道:“先生教学是特别些,不拘一格,却尤为有用。”
史湘云点点头,觉得在理,也没去深计较。那边贾母吩咐完话了,叫史湘云过去,问她今日的课程学得如何。史湘云高兴地一一作答,眼睛时不时地瞄向桌上的信。
黛玉趁机问探春:“你怎的没否认?先生何曾教授我们‘说话’了?”
“就是!”惜春歪头附和。
探春抿嘴偷笑,对她们几个眨眼道:“难不得让她以为自己特别?岂非叫她又多想了。”
“也对。”黛玉等附和,再不提此话。
探春偷偷地诡笑一下,转头瞧眼神正不安分的史湘云。昨日她险些被这丫头给忽悠了。昨晚睡前,探春几经反思,才意识到自己与林姐姐的关系,险些被史湘云挑唆了。探春瞬间对她没什么了好感,今儿个一早起来,她便招来迎春惜春,婉言提醒她们一遭。毕竟林姐姐与她们在一起的时间长,虽说她骨子里稍傲气些,但为人纯善,从不耍小心思,更加没有坏心。孰亲孰近,她们三姊妹心里该都明白才好。
贾母见史湘云眼神飘忽不定,冷下脸来:“你看什么呢?”
“我——”史湘云本想狡辩说什么都没看,却被贾母那凌厉的一瞟,吓得不敢说后话忽悠她老人家。
王熙凤笑起来,拉着史湘云道:“湘云妹妹也听说了?林家确实来信了。”
史湘云万分感激王熙凤救场,一激动,心里的话就吐了出去。“是听说了,刚才进屋前,听‘爱哥哥’说的。”
王熙凤没想到又扯到宝玉身上,心里叹了一句,暗暗观察贾母的神色。史湘云说完就后悔了,宝二哥哥刚才既然站在门口不敢进,肯定是有缘故的。她刚才却不小心把他给卖了。
贾母脸色未变,却突然坐正了身子。她一动,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史湘云识趣的低头,提前作认错状。
“你过来,”贾母把史湘云叫到身前来,拿起桌上的信,问史湘云,“可是他叫你打听这信上的内容?”
史湘云眼含着泪看贾母,低头认错。“啪!”贾母猛然敲一下桌子,史湘云吓得全身哆嗦了下。
“小小年纪,行止龌龊,对自家人还偷偷摸摸,出去还了得了!把他给我叫进来!”
史湘云听得心跳加快,全身都在冒冷汗。起先她以为贾母说的是自己,史湘云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她的眼泪都流到了脸蛋子上,史湘云才听出贾母说的是宝玉。史湘云惊讶的睁大眼,泪珠儿还直劲儿的往外蹦,尴尬的跪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这算是不打自招,还是做贼心虚?总归是自己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王熙凤看了半天笑话,才故意装作回神儿。她惊呼一声,赶紧弯腰扶起史湘云。“瞧你这丫头,你又没什么错,跪下做什么。”
“我以为,”史湘云俯首,瞅了下鼻子,用帕子拭干眼泪。
“来叫我瞧瞧,眼睛都哭肿了。你这孩子想多了,你是客,老祖宗哪能说你身上去。”王熙凤笑着给史湘云擦脸,招呼平儿扶她回去歇息。史湘云脸火辣辣的烫,早没脸呆下去,匆忙给贾母行礼,转身回了碧纱橱。
宝玉一进门,就见史湘云悲伤啜泣地被人扶走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本以为湘云妹妹是客人,老祖宗再怎么不待见她,也是不好当面训斥她的。没想到啊,老祖宗厉害的竟然连史湘云都不放过!宝玉愈加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不等贾母发话,他便跪在地上,先认了错。
对于宝玉,贾母谈不上生气了,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且等他两年,老毛病若是再板不过来,贾母就打算给他来个“永黑”,打发庄子也好,送去庙里也好,总归会给他找个‘好归宿’。
“今儿个就听说你又头疼,没去上课。病了也罢了,好好养病就是,你跑我门口瞎转悠什么?想祖母了?想,就进门来看。你鬼鬼祟祟的在外逛荡作甚么,不着调!”
宝玉磕头认错,不敢狡辩。“老祖宗,孙儿知错了。”
贾母斜眼瞟他,不多说,嘱咐宝玉好生养病。另外,还补充一句给他:“有病,就该好好养着。可你课程不能落下,你也不好输给比你兰侄子吧?等你病好了,把落下的课业做三次,也好加深印象尽快赶上进度。课业交与我检查,鸳鸯,你记得按时问他要。”
宝玉一听三倍,吓得心肝乱颤。岂不是休息的越久,他补得课业就越多?他本来还想“头疼”个三五天,听贾母此话可不敢了,明天就去上课!宝玉悻悻的请安告辞。王熙凤跟着宝玉一块出来的。
“说吧,你想干什么?”王熙凤问宝玉。
宝玉仍旧低着头,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出心中所想。
王熙凤不想把二房得罪透了,回头王夫人回来刁难她,她日子也不会好过。左右这信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告诉宝玉:“林姑父来信,年末就来京城。”
“来做什么?”宝玉激动地看着她,满眼慌张。
“当官的年末进京能做什么?自然是进京述职。”
宝玉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转而又问王熙凤他母亲何时回来。王熙凤笑了笑,摇头:“太太诚心礼佛,她什么时候回来可得看佛祖的意思,我哪敢造次。”
宝玉讪讪的点头,心里埋怨王夫人心狠,她怎就舍得把他这个儿子丢在家中不管了呢?
落叶飘零,繁花落尽。转眼间,已到了初冬时节。
这一日晌午,日光稀疏,晒在人脸上尚有淡淡的暖意。少了青绿的荣府花园,倒有一种苍凉的美感。
午饭后,贾母携姑娘们来园子里溜达。忽有人远远地喊:“林姑爷到了!”
黛玉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的抓着贾母,脸上露出甜甜的笑。迎春几个都替黛玉高兴,忙搀扶贾母回去。史湘云自打上次的事儿吃了教训后,安分了许多,她如今做什么事儿都要先察言观色,明智的选择随大流。
没想到林如海来的这样快,她们一进门,就见屋中央站着一位衣着青色华服的中年男子,四五十上下,身形消瘦,眼角虽挂着几条皱纹,但掩不住眉宇间清隽的神采。
贾赦笑嘻嘻的引荐林如海给贾母:“母亲,林妹夫提前到了。”
林如海一派斯文,毕恭毕敬的冲贾母行礼:“岳母,小婿莽撞,提前到京了,请您见谅。”
☆、第 32 章
“你早来一日,林丫头便少了一日思父之苦,这是惊喜,何来过错。”贾母倒没想到林如海会突然提前入京,这样倒也好,能早些提点他。贾母笑着招呼黛玉来给林如海见礼。
黛玉早已激动地落泪,却不敢疏忽礼节,恭敬地给林如海请礼。林如海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愈发乖巧可人,心中激动不已。他见黛玉落泪,不禁为之心疼。为父者,莫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过得顺遂快乐。女儿哭了,分明是因思念自己自己所致。林如海鼻子发酸,心中五味掺杂,酸楚感直往上冲,激得他双眼酸涩,眼眶被泪水浸透了。
林如海若不见黛玉还好,每日尚可自欺欺人,麻木度日。这一见,往日那些压抑的思念如潮水般翻涌,奔腾不息。林如海到了今日,方意识到自己愚笨,悔不当初。岳母说的十分对,黛玉是他的女儿,他作为父亲本就不该割舍。对黛玉来说,没人能替代得了自己;对自己而言,也没人能替代得了黛玉,女儿是他活着的唯一盼望。他确不该把她任由交给别人去照料。
众人好一顿的劝慰,这对父女才方止了泪。林如海见黛玉行止有度,料知是贾母教得好,忙拱手冲贾母行大礼谢恩。
贾母给林如海接风之后,怕他舟车劳顿过于伤神,命其早些去歇息。
“府上西北角才建好的一处房舍,有直通府外的角门,你住那里正合适。那院子离我这也不远,林丫头见你倒便宜。琏儿,你引着你林姑父过去!”贾母吩咐道。
林如海还真有些乏了,再次谢恩,便随贾琏去了。
贾母留下贾赦说话,嘱咐他好生招待他妹夫。贾赦却是不愿,早前敏妹妹没出嫁的时候,跟他就不亲近。打小到大,敏妹妹眼里的哥哥便只有二弟贾政一人。后来敏妹妹出嫁了,领了探花郎林妹夫回门,一准是敏妹妹吹了枕边风,那林如海待自己的态度跟敏妹妹如出一辙。贾赦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爷们,要面子的,当初的仇他现在还记得。
贾母静静地听贾赦在那数落往事,不由的笑了。贾赦不解,问母亲何故笑。
贾母稀奇的打量贾赦:“老大,我当你长大了呢!”
贾赦愣住,母亲这话啥意思?她老人家这是在寒颤自己记仇,小心眼?贾赦气得俩腮帮子鼓起来,厚脸皮认了。就算是母亲骂他罚他,他也要把自己积怨多年的话说出去。“母亲不懂我,您可知被自己妹妹瞧不起的感觉?甭提多难受了,好生没面子。”
“老大,你这般计较,可见你心里是有你妹妹的。如今你敏妹妹去了,还抵消不了你那心头的怨?”
贾赦惊讶的看着贾母,没想到母亲竟没骂他,反而跟她讲理了。没想到他‘不慈’的母亲,也有温柔慈善的一面。贾赦这会子吃软不吃硬,闻言,心顿时软化了。想想也是,自己心里为何会这般计较?还不是他在乎敏妹妹。人都去了,只留下一孤女,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这么小气,真是……贾赦忽然觉得自己真混账,这世间恐怕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混账。
贾母见贾赦有所顿悟,笑了。贾赦的性子有时候就跟孩子一样。调教他,需得有奖有惩,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模式最适合他。
贾赦唯有在母亲跟前表现的孩子气,他嘿嘿笑着挠了下头:“母亲说的是,敏妹妹已经去了,我不该混账计较这些。”
“你二弟总是忙,不在家。你便好生照看你妹夫,对你也有好处。你林妹夫当年曾受过皇帝的重视,他此次进京述职,难不得在皇帝跟前照面,若是皇帝想起当年的事儿来,加之见你妹夫这些年为官有道,极有可能将你妹夫留京另有任用。算上他的探花出身,皇帝留他在京,会舍得叫他只写写字么?”
“母亲您的意思是,咱们趁着林妹夫还没成事,先好生巴结他?”贾赦挑眉,俩眼亮晶晶。
贾母蹙眉:“怎么什么话到你这嘴里就变味了?我看你这张嘴跟云丫头差不多,都得改,改日给你找个先生。”
“别啊,母亲,儿子才打发走宫里那俩嬷嬷!”贾赦叫苦道。
“不管你林妹夫有没有出息,你作为大哥,理该对他热情周到。行了,去吧,先生的事儿我明日就给你办了。”贾母打发贾赦道。
贾赦五官皱成一团,口上叫苦不迭。直到贾母拍桌,对他瞪眼了,贾赦才瘪嘴屈服了,老老实实地退下。
傍晚,贾赦带人亲自到了林如海的住处。贾赦问林如海是否缺什么,又给他简单介绍了些朝中局势,以及京都城内这些年来的变化。
林如海进京前,其实早对朝中的情况了然于胸。但此时贾赦的好心和细心,很令他感动。以往,林如海听妻子之言,加之自己所见,确实觉得大舅哥贾赦不怎么样。那会子林如海待贾赦基本是‘能敷衍的敷衍,能远离就远离’。没想到二十多年不见贾赦,他竟变化这么多。且不说别的,今日他第一眼见贾赦,便为其周身的气派所惊讶。林如海发现贾赦整个人的做派跟以往大不同,他身子板得正了,目不斜视,双眸聚光,整个人自有一股大家老爷的威风。
贾赦笑眯眯的跟林如海话家常,说完了这些,他又让人奉上些补品,让林如海注意保养身子。林如海笑着一一应下,感激于贾赦的细心。
“对了,咱们家如今不大与东府来往了。提前知会你一声,也好叫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到时见着了尴尬。”
“哦?”林如海十分意外。荣、宁国府系出同根,素来交好,到底发生什么令两家人闹掰了?贾赦没去解释。林如海料知这是人家的家内事,不好多问。
贾赦与林如海吃酒到一半,方见贾政打发周瑞来问候。
“二老爷今日公务繁多,刚回府听说林姑爷来了,便打发小的来问候您。二老爷说了,林姑爷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吩咐就是。”
林如海知这周瑞不过是个荣府小管事,淡淡的勾起嘴角笑了。贾家兄弟俩哪个对他更好,还用多说?林如礼貌性的道了句谢谢,便打发了周瑞。
贾赦心里乐了,刚要开口寒颤几句二弟,他忽然想起母亲先前的教训,话锋一转,憨笑道:“二弟公务繁忙,妹夫别见怪。不打紧,这还有我呢!”
林如海心中明镜,点点头。他认定贾赦为人的教养也好了,对其印象更佳。
贾赦拍拍手,叫人抬了牌匾来。
“妹夫,这院落是才建的,尚且没个名字,你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人,理该赐个名字来!”
林如海谦虚了几句,见贾赦再让,便应下了。文人雅士不就好这个?赦大哥肯让他留墨,真真是瞧得起他,林如海心中颇感荣幸。他想了想,便说:“初进这园子,便见满园的寒梅含苞待放,傲骨铮铮。不如就叫梅舍如何?”
“好名字!好记寓意又好,与府那头的梨香院名字相宜,很合适。”贾赦夸赞道。
林如海点头,挥毫写下“梅舍”两个大字。这时贾政匆匆赶来,果然见贾赦在此,眼中闪出几分尴尬。贾政故作兴致勃勃的品评了林如海的字,而后便要张罗大家一起切磋书法。贾赦瘪嘴,三人之中数他字儿写的不好,真切磋书法,不就是叫他出丑?
林如海看眼贾赦,咳了两声。
贾赦忙道:“二弟,妹夫今日刚到,乏着呢,我们不好叨扰过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