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节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被他炙热而又深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微微悸动,垂眸,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她想了……不过想的不是找他求助。
霍明锦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沉之色,脸上却仍然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无妨,这说明我做的还不够……以后一定要想起我。”
他嘴角微翘,凑近和她额头相贴,呼吸缠绕在一起,缓缓道:
“你不想嫁人,也没什么,成亲只是仪式而已。”
若她怕那一身嫁衣的话,不穿便是。
但是他还是不会放弃的,就如同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所有激烈汹涌的情绪都沉在心底,给她看到的是温柔的表象。
怕克制不住,把她吓着了。
霍明锦收敛心思,低头吻她的眉心,声音暗哑:“你不喜欢成亲,那便不必办了,不过我仍然要做你的丈夫,云英,你在我面前,我没法放手……你应允过,想要我。”
傅云英颤了一下。
霍明锦的吻轻而淡。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烛火晃动,霍明锦已经离开了。
她在静谧的昏暗中静坐了半晌,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霍明锦是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多想,吉祥在外面叩门,“大人,可好了?”
黑灯瞎火的,朱和昶逛了一遍傅家的园子,什么都看不见,还差点摔着,又转回来了。
房里点起为过年预备的大红蜡烛,朱和昶走进屋,看傅云英要起身,忙几步上前按住她,“别动,不然朕刚刚的园子不是白逛了?”
说完还举起袖子给她看自己弄脏的袍角,“差点摔进池子里去了,你的园子比其他人家的雅致,看起来小,有山有水,别有洞天。”
吉祥机灵,搬来大圈椅请朱和昶坐下。
傅云英仍然朝朱和昶行礼,“皇上怎么深夜造访?”
朱和昶嘿嘿一笑,摆手让其他内官退下去,只留下吉祥在一旁伺候。
“朕今天去拜访姚阁老,回宫的路上特意拐过来看你。你放心,明天大臣们只会说朕探望姚阁老的事,不会针对你。”
天气一冷,姚文达那把老骨头就受不住了,卧病在床,已有五天没去文华殿讲经。
朱和昶白天去探望姚文达,嘘寒问暖,十分体贴。
姚文达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虽然年纪大,其实有时候很天真,从他屡次当众得罪沈介溪、用感情去打动说服崔南轩就能窥见一二。
朱和昶拿出以前应付老楚王的手段关心姚文达,姚文达心潮澎湃,觉得新君仁厚友爱,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全面的储君教育,但心系百姓,尊重朝臣,谦虚大度,假以时日,在大臣们的辅佐下,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
姚文达忠君,如果他对朱和昶死心塌地,那以后王阁老那一派就更好对付了。
傅云英点点头,难怪朱和昶微服出行,却穿一身玄色织金盘龙常服,姚阁老是他老师,为示郑重,他自然得穿常服,不能为低调而随随便便穿家常衣裳。
“你可好些了?”
朱和昶让吉祥擎着灯往床边照一照,细看她的脸色,关切问道。
傅云英垂目答:“好多了,劳皇上挂念。”
朱和昶抿嘴淡笑,“朕带了些东西送你,让你的管家收到库房去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有,你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朕。”
傅云英谢赏,朱和昶这人送礼出手阔绰,恨不能一车车叫人往傅家拉,羊肉、牛肉那更是直接送一群待宰的活畜,她已经麻木,不知道这一次礼单子写满了几张纸。
“别和朕客气。朕以前就不缺什么,现在更不缺了。”
朱和昶笑了笑,眼神示意吉祥。
“把东西拿上来。”
吉祥答应一声,飞快走出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只小竹笸箩进来,笸箩里装了十几只橘子,橘皮颜色青黄,只有五六岁孩童拳头大小。
朱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剥开橘皮,撕开的橘皮间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香。
吉祥忙道:“万岁爷,这汁进了指甲里又辣又疼,奴来剥。”
朱和昶摇摇头,“你退下吧。”
吉祥应是,躬身退到屏风后面。
他现在对朱和昶的态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爷不一样,更畏惧恭敬,丝毫不敢放松。
傅云英看着那些大小不一,橘皮干瘪,绝不应该出现在宫中的橘子,心中一动。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来了?这是江城书院的橘子,刚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经阁的路上,傅云英每天都要经过。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头挂满金橘,非要下人摘几个给他尝尝。
她告诉他那些橘子味酸,他还是坚持要尝,结果一连吃了好几个都又苦又酸,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几年,朱和昶还是要尝一尝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结果他年年被酸倒牙,还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云英回忆的时候,朱和昶已经剥好一只橘子。他将橘子一分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递给傅云英。
还好是橘子,这要是桃子,那就说不清了。
傅云英漫不经心地想,没接橘子。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因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样风流,爱华服美食,好娇软美婢,长得漂亮的他都喜欢,但不会长情。
他对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嫔妃都很好,并不专宠哪一个,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对皇后更为尊重一点。皇帝雨露均沾,几个后妃年纪小,暂时都还算安分。
年轻君王风流而不浪荡,后宫安宁,朝臣们放下心来,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样专宠哪一位后妃,搅得后宫天天腥风血雨。
朱和昶站起来,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云英手心里,“其实那一片橘林,还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罢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么确定这几只橘子是甜的?”
他总不会派人一个个尝吧?
朱和昶撕开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咀嚼了片刻,笑着道:“这个是甜的。”
怕傅云英不信,他又低头撕开一半,要喂她,“你尝尝。”
傅云英躲开,“皇上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让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弃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云哥,朕现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结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总有能人可以让橘树长出甜的橘子来。”
傅云英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总有人说当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须做好六亲不认的准备,谁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则满盘皆输。”
他一哂,接着说,“但真的是那样吗?当皇帝就必须高处不胜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宠信的大臣就注定不能善终?”
烛火静静燃烧,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淌,似凝结的红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云英的手,“云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们是好兄弟。从前有一位长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长大,一生互为挚友,景宗即位后,长平侯任指挥使,荣宠一生,获封三公三孤,逝世后,其家族还显耀了几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这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和景宗信任长平侯一样信任你。你无须兢兢业业非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贤臣,人无完人,你只需尽到本分就够了,其实你贪玩一点也没什么,只要你不犯下谋反那样的大错,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其实就算云哥哪天想不开谋反了,朱和昶觉得自己也不忍心杀他,只能把他关起来。
云哥救过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说的是保,仿佛态度是居高临下的,但傅云英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说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书院的学子平时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我发达了,一定罩着你”的那种天真意气。
“我会努力和老先生们学怎么处理政事,争取当一个好皇帝。”朱和昶抬头,望着傅云英,含笑道,“不过我还是我,和以前一样,偶尔想偷懒,想任性,当皇帝不代表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只是个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闪烁,“云哥,你愿意做我的长平侯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掷地有声。
朱和昶幼时吃过苦头,王府里长大的世子,免不了骄纵,但又比别人多一分洒脱。
他随遇而安,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够了。
有些皇帝会被御史气得呕血。朱和昶不会,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他不在乎。
这一番话,都是他的心里话。
虽然听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他赤诚以待。
可傅云英却向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她心里五味杂陈。
但她现在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秘密。
见她不吭声,朱和昶摇摇她的手,撒娇似的,对她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真的!我要是哪天犯浑了,你骂我,打我都成!”
就算以后这份兄弟情义会变,至少现在他确实是真心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
朱和昶立即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起来——云哥这人内敛,心里的话不喜欢说出口,他笑一下,意思就是答应了。
他站起身,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找出一份帛书,“你看,我都写下来了,以后我要是得意忘形,你可以拿着这个来骂我。”
帛书展开来,上面是朱和昶亲笔写下的一份密旨,盖了玺印和他的私印。
密旨所写,和当年开国功臣们得到的丹书铁劵差不多,上面写朱和昶和她情同兄弟,她曾救过他的命,于社稷有功,将来如果她犯下什么大错,危及性命,可凭借这份密旨脱罪。
竟然没有限制次数。
丹书铁劵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这份密旨也是。
虽然是朱和昶亲笔写的,但是如果哪天他反悔了,非要取她的性命,谁敢质疑?
可他认认真真写了,还煞有介事当成护身符一样巴巴地捧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