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赵琪还在那头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罢,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给傅云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彻底心服口服了。”
  顿了一下,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周围还书或者借书的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竖起耳朵,等傅云英回答。
  傅云英笑了笑,“承让了。”
  赵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笑间,学长李顺找了过来,先恭喜傅云英拿了第一,又道:“傅云,有人找你。”
  傅云英抬起头,“谁?”
  李顺挠挠后脑勺,嘿然道:“我忘了问。”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把钥匙交给书案旁边的助手,按着李顺的话往明堂走。
  学生们要么在斋舍休息,要么在东斋用功,明堂静悄悄的,廊道里空无一人。
  一个穿青莲色湖罗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逆着光,负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遗世独立。
  光看背影傅云英就一眼认出他,脸上浮起几丝笑,“二哥!”
  她把手里的书交给跟在身后的乔嘉,步下长廊。
  听到她的声音,傅云章转过身。
  他瘦了些,依然还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过神情有些阴沉,眉宇之间带了几分沉郁之色。
  难道他殿试发挥不理想?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抬头看他。
  傅云章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仿佛在克制什么,闭一闭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云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温和,何曾像现在这样发怒?
  傅云英一时忘了挣扎。
  乔嘉立刻上前,冷着脸警告道:“二少爷。”
  傅云章仍然没有松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里的静水,泛着泠泠寒光,让人看不透。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离开。
  乔嘉皱了皱眉,抬脚退到长廊里,仍然遥遥看着兄妹俩。
  眼角余光扫到他走远,傅云英抬起头,望着傅云章,声音压低了些,“二哥?”
  傅云章唇角紧抿。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二哥,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傅云章笑了笑,脸色却是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夕阳坠下山头,天边霞光越来越浓烈,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红色。他逆光站着,脸色愈发显得沉重。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眉头轻蹙,“二哥……你在京城,离得太远了。”
  别说写信告诉他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她也不会写,他在考试,那可是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殿试,紧要关头,哪能让他为她的事分心。
  傅云章接着问:“你认识赵家的人,李同知,你救过崔家的人,你还和王府的人有来往……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求助?只找了陈知县?”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笑了一声,道:“因为陈知县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会借机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云英挪开视线,没说话。
  “最好的办法是把事情闹大,那样才能保住你们几人的性命……你没有,你自己对付宗族,然后一走了之,你其实爱记仇,宗族的人这样欺负傅月她们,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后,早该报复了,你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我,对不对?”
  傅云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对视,“我和宗族的关系太复杂了,不能让别人来插手,所以你宁愿自己冒险?”
  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隐隐约约几声蝉鸣。
  傅云英终于知道傅云章为什么对自己动怒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着谁……是姚文达还是崔南轩,你是新晋进士,得慎重选择自己的阵营,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贸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实也用不着找那些人,有陈知县照应,家里的事我能解决,我没有冒险,输了也就是几家铺子的事,等你回来,自然会帮我的。”
  傅云章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缓和,一字字问:“你真的信任我?”
  傅云英一愣。
  傅云章俯身靠近她,“云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这么干脆,不和宗族多纠缠?”
  傅云英张了张嘴,眼帘低垂。
  在傅云章北上之前,她确实曾想过,如果他见识到什么是大权在握,什么是谈笑间就能定人生死,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不会变得和崔南轩一样?
  后来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追逐权力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择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帘,“二哥,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料理剩下的事,这样更稳妥。”
  傅云章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望着他,“真的,二哥,我没有那样想过你。”
  过了很久,傅云章才松开手,神色略微缓和。
  傅云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红的手腕,想要抱怨一两句,却见他趔趄了两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借着她的搀扶站稳,嘴角一扯:“好妹妹,别生气,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气不好。”
  变脸太快,傅云英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长廊栏杆旁,看他额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层细汗,眉头紧皱,找了张帕子给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傅云章咳嗽个不停,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想过了,还是得由我亲口告诉你。”
  他神色郑重。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来了。”傅云章眼皮低垂,望着脚下青石条铺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时候……刚刚从保和殿复试出来。”
  傅云章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双手发颤。
  “你——”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震惊得语无伦次,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你疯了!”
  傅云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着她的右手不放,“你怎么也是这一句?”
  傅云英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却云淡风轻,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你怎么能……”傅云英定定神,“你是骗我的?二哥……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竟然错过殿试了!就为了尽快赶回黄州县,他抛下殿试面圣,直接走人……这代表他这次即使会试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个贡士而已!
  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全国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不舍昼夜,就是为了最后能蟾宫折桂,每一届只有两百多人能考中贡士,各省名额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傅云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没有用,我不是进士。”
  母亲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人们巴望着靠他扬名立万,他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一次,他任性地临阵逃脱。
  不是进士,母亲几乎要气疯了。
  他身为人子,却没有觉得愧疚,一丝都没有。
  “这不可能……”傅云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傅云章的手,“还来不来得及?我去找楚王帮忙,让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殿试!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殿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事,我还有机会。”
  天气开始闷热起来了,霞光慢慢收拢,光线暗淡下来。
  傅云英喘不过气,“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居多还是难过居多,眼眶又热又辣,“我很好,我能应付,我不会出事……我……”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温和,柔声道:“好了,我现在晓得你没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泪水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傅云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泪珠,“你为什么要回来?!”
  质问的语气,凶巴巴的,语调却发颤。
  傅云章一笑,“其实我上头还有过一个哥哥……我爹出事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后来他就那么去了,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又着凉才走的。找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那时候我爹又不在了,没人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下的手,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
  宗族里曾经欺负过他们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惩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冒头,平时一个个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傅四老爷一出事,他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个人不怀好意的时候没什么,一群人都贪婪时,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云章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为了霸占别人的家产,逼得一家母女几口全部上吊自尽,还污蔑母女说她们失了贞洁才会寻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连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为没人替母女撑腰,竟然没有人追究宗族,换了几任县官,冤案还是冤案。
  谁能保证傅云英一定能安然无恙?
  能早一点回来还是早一点回来罢……
  要是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考中进士帮她报仇,也为时已晚。
  傅云章摸摸傅云英的脸,“五妹妹这么乖,帮我整理书房,写信逗我笑,万一你也出事了,谁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的手冰凉。
  傅云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右手指节却粗糙,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
  这只手本应该在殿试上奋笔疾书的。
  “说好不生气的。”傅云章左手拧拧她的鼻尖,“说话要算话。”
  殿试已经错过了……
  她能怎么办?打傅云章一顿?
  傅云英缓缓抬起头,出了一身汗,里衣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凉而湿,很不舒服。
  “我不生气。”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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