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叹口气,折回床榻边。
  “九哥,你是大房的嗣子,只要你好好孝顺长辈,四叔他们以前怎么疼爱你,以后还是照样疼爱你。”
  傅云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指发白,喃喃问:“妹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难道九哥就喜欢我了?”傅云英微笑反问,慢慢道,“九哥,我试过和你好好相处,你不愿理睬我。我这人脾气不好,九哥你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对你。”
  她几次找傅云启求助,他哪一次帮忙了?找他借一个招文袋都推三阻四的。
  傅云启倒回床上,双颊通红,嘴巴一瘪,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是你先不喜欢我的!你整天和二哥一起玩,你不理我,我挨打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快病死了,你也不来……”他越说越伤心,手指痉挛,“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讨厌倒也说不上,傅云英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她只关心对自己好的人。
  门外窸窸窣窣响,丫头们跟进房,看到傅云启哭得伤心,也跟着掉眼泪,“五小姐,您是不是还怨少爷不肯把招文袋借给您?其实少爷想借的,他那天等了好久,还特意让我们把招文袋拿出来洗干净熨干,等着您来拿……”
  “你再多求一求我,我就会答应借给你的,送你也可以……”床上的傅云启抹抹眼睛,“我想当一个好哥哥,你为什么不求我?我只是想逗你玩……”
  刚听说多了一个妹妹而且这个妹妹是傅老大的亲生女儿的时候,他心里一个咯噔,第一个感觉就是憎恶,然后是恐惧。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嗣子,因为傅老大没了,他才被抱到傅家养大,如果妹妹仗着她的身份欺负他,抢走他的身份、他的丫头、四叔四婶对他的宠爱,那他该怎么办?
  越害怕,他越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决定给妹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他这个哥哥才是家里的老大,她得听他的。
  如果妹妹像月姐一样温柔的话,他可以当一个好哥哥。
  结果没等他收服妹妹,妹妹先发威把他吓哭了。
  之后妹妹跟着他和泰哥一起读书,孙先生十分喜爱她,常常夸赞她聪敏好学,还踏实刻苦,比他们两个少爷强。
  傅云启嘴上嫌弃妹妹,和傅云泰一起说她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其实心里早就服气了。
  族学里的同窗家中也有妹妹,但只有他的妹妹最厉害!
  可妹妹不喜欢他,不关心他,虽然每次看到他都客客气气喊九哥,但他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小吴氏走了,明明说好会一直待在傅家给他当娘亲的,结果说走就走,没有人真的疼他。
  傅云启泪湿枕头,“我真的是逗你玩的,你为什么不求求我?”
  傅云英半天不说话。
  她求过人,而且求的是最亲近的人,她甚至想过也许自己跪下来崔南轩说不定会心软,事实上她真的跪了,腊月天的砖地冷得刺骨,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她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养娘和丫头抱她回房,告诉她说他的书房始终紧闭着……那种滋味不好受。
  她不会再随随便便求人了,哪怕是闹着玩的。
  养娘推开房门,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子进来,隔得老远便能闻到刺鼻的气味。
  “吃药吧。”傅云英沉默一瞬,站起身,示意丫头上前伺候。
  床上的傅云启脸色灰败,嘴唇翕张,“没人喜欢我,没人疼我……”
  傅云英皱眉,转身出去。
  丫头们扑到病榻前,泪流满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爷都这么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雨还在下,溅起的水雾打湿衣衫,院子里雾茫茫一片。
  傅云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凝望瓢泼大雨中的庭院。
  养娘端着空碗出来,走到她身后,“九少爷用过汤药了。”
  她嗯一声,回到里间。
  丫头们围在床榻边劝傅云启吃饭。
  他不肯起身,面向里躺着,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半边脸,只露出鼻子透气。
  “九哥,起来吃饭。”
  傅云英道。
  傅云启以为她已经走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翻开薄被,翻身坐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明明比她年长,却得由她来哄……不知道傅四老爷当初怎么就挑中了一个娇气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处,那就对我客气一点。”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刚才说了,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想要一个体贴的关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个有担当的好哥哥。”
  傅云启怔了怔,嗫嚅道:“我怎么没担当了……”
  傅云英仰头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云启心里发虚,嘿嘿讪笑。
  “先把饭吃了,一个有担当的哥哥不会拿这种事赌气。”
  傅云英指指丫头捧在手里的盛满精细饭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云启一抹脸,鼻涕眼泪糊得满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头递来的碗筷,“那你以后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会顺杆爬。
  像六月的天,刚刚还雷电交加雨势滂沱,一会儿就云收雨霁,天光放晴了。
  有点像傅云英上辈子认识的一个人。
  明明害怕极了,却硬要绷着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下一刻看到树丛里钻出一只野狗,尖叫着扑到她身边,吓得抱着她瑟瑟发抖。
  她出了会儿神,那边傅云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进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应该更喜欢我才对,你说是不是?”
  傅云英瞥他一眼。
  他脸上的疹子还没有完全好,眼圈肿得烂桃一样,偏偏还硬撑着想撩闲。
  贱兮兮的。
  又有点可怜。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后真的能和韩氏和睦相处,傅四老爷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饭。”
  傅云英道,这回真的转身走了。
  丫头们长吁一口气。
  傅云启眼里闪着泪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浓肉汁的热米饭塞进嘴里,对着傅云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说好了啊,我做有担当的好哥哥,你得当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来看我!”
  嘴里塞满饭菜,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一股阴谋得逞的欢快劲儿。
  傅云英没回头,养娘和芳岁撑伞迎上前,她拢好衣袖,踏进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凭傅云启今天这么一哭二闹三耍赖,等他真的学着有担当起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第34章 出行
  两天后,照计划启程。
  傅月按着傅桂教她的法子找傅四老爷撒娇。
  长女向来不言不语的,难得主动开口求自己,傅四老爷自然不会扫她的兴,大手一挥,不止傅月、傅桂跟着一起去武昌府,因为闯了祸而被罚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获准随行。
  两个皮小子欣喜若狂,听到消息后立刻催促丫头收拾行李包裹。
  傅云启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即刻痊愈。
  大吴氏和卢氏猜出他故意装病,没有戳破,只吩咐养娘记得多带些止痒祛毒的药膏。
  出发那日天气晴朗,吃过饭,辞别家人,傅四老爷领着儿女和侄女们一起上船。
  傅云章早就到了,坐在船舱内伏案翻阅墨卷,听到说笑声,登上甲板和傅四老爷寒暄。
  彼此见礼,问过安好。傅云章示意仆从出发。
  傅家一条大船,三条中船,四条小船,顺风架帆,八条船一同开出大江,往北行去。
  正值季夏,大江两岸大片芦苇荡绵延,船行数十里不绝。远处青山起伏,绚烂金光下黛色深浅浓淡,犹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万丈晴空只是其中一小块留白。
  山明水秀,湖光醉人。
  傅月和傅桂到底年纪小,第一次在没有卢氏的陪伴下远行,激动万分,看什么都觉得好玩有趣,跟在傅四老爷身后问东问西。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耐心向儿女们介绍一路所见所闻,指着岸边背靠群山、面临绿水的幽静山谷,告诉她们这些州县村庄和山丘野寺的名字由来。偶尔讲几个不俗不雅的俏皮故事,傅月、傅桂和傅云启、傅云泰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一阵哄笑。
  傅云英刚刚病愈,傅四老爷怕她受不了旅途辛苦,不许她在外面待太久,催她回去休息。
  她嗯一声,转身回船舱。从甘州回湖广的路上走了几个月,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不管是乘车还是坐船对她来说都不算新鲜。
  芳岁和朱炎头一次坐大船,频频回头眺望岸边景致,恋恋不舍,不过看她走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她步下船舱。
  路过傅云章的船舱时,傅云英停下脚步,叩响门扉:“二哥?”
  里头响起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莲壳拉开门,笑嘻嘻请她们主仆几个进去。
  “怎么下来了?”
  傅云章手执竹管笔,在墨卷边上留下注解,头也不抬,含笑问。
  “四叔说我刚好,不能在日头底下晒太久。”
  傅云英走到书桌边,扒着桌沿踮起脚看墨卷上的字,末尾标注了名字籍贯,原来傅云章在看提督学政姚文达当年考中状元的文章。
  题目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这一句语出《大学》,全句是:《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八股文的题目必须从四书五经中摘取。
  相应的,学子们制艺八股时,阐释题目只能依据朱熹或其他理学派学者的传注,不能自己随意发挥。而且得模拟圣人的口气下笔,用第一人称。
  八股文要严格遵照格式,首先是冒子,即破题,承题,起讲。
  开篇是破题,用两三句话揭示题旨,把题目的意义破开。
  然后是承题,在三句话之内将破出的题目意义加以引申说明和补充。
  原题,阐明题目意义。
  接着是起讲,深入阐发对题目的理解,生出自己的建立在前人注疏之上的新的角度,拟下大致的纲要。
  接下来是论述观点的正文。正文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这四个段落分别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一比分为出股和对股,整齐对偶,起承转合,像对对子一样,平仄和词性都要对偶,一共有八股,这是八股文得名的由来。
  最后是小结。总结概括上文,重申或引申全篇主旨。
  八股文每一部分单独为段落,结构清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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