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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华莱士局长的上一任早已随同前总统一起远离了首都星圈,根据《联邦爱国者法》,他们必须在咨议局探员的密切监视下度过漫长的十年保密期, 在离开前, 前局长也没忘将这条秘密的通讯渠道告知华莱士。
  那是一台旧式电话机,就放在他天然木制的办公长案旁边, 华莱士入主咨议局以来从未听它响过,他有时会忘了它是台电话机,而把它当成装饰品,或者随手拿过来充作镇纸。
  今天, 他正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享受午后微憩的好时光,那台电话机却忽然响了。
  电话机的铃声非常陌生, 既清脆又嘶哑, 仿佛风铃里灌注沙砬,不是亲耳听见根本想象不出这样矛盾又和谐的声音。
  华莱士局长由红酒薄熏的美梦中一下子惊醒,他蓦然睁眼,错愕地盯住叮铃铃响个不停的电话机, 就像它是一条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的毒蛇。
  电话铃声持续地响着,华莱士局长缓慢地伸出手,稍作迟疑,动作更慢地拎起了话筒。
  “喂,”他对着话筒生疏地道,“我是华莱士。”
  “我知道你是现任咨议局局长华莱士,”那头传来的通用语略带口音,似乎是个女人,却又带着几分少年的爽脆,“你应该也知道我是谁。”
  是的,华莱士想,他当然知道,前局长离任前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不得不背起来,因为包袱里装了颗触地及爆的定时炸/弹。
  他以沉默表完态,对方又道:“我在‘亨利三世’上遇到一个少年,他有能力探测和控制他人的思想……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杨论道的研究成功了?!”
  “因为我们也才刚知道。”华莱士苦笑,咨议局里出了叛徒,马洛为自己的私欲讨好未来的总统夫人,向咨议局隐瞒她的研究进度,他或许觉得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级别。“那个少年,他是总统先生和杨珊的儿子。”
  那头顿了顿,随即语气毫无变化地道:“我不管他是谁,他去了死狱,联邦最大的秘密很可能守不住了,我提议召开守密人会议,投票决定是否启动紧急预案。”
  说完也不等华莱士回答,那头丢下一句“我半个小时后再打来”,便匆匆中断了通讯。
  话筒内传来空洞的断线音,华莱士听了一会儿,焦虑地皱紧眉头,茫然地按下话筒。
  他吐出一口气,想了想,又吐出一口气,使用第一条通讯渠道,连接现任的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双方的通话简洁高效,虽然第三者听起来像打哑谜,但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现任的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是联邦军方理论上的第一人,华莱士尽量保持礼貌,和他约定了半个小时后的全息会议。
  短短的一分半钟通讯结束,华莱士出了满头大汗,他哀声叹气地抬手抹了把脸,万分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用第二条通讯渠道联系总统府。
  专线很快接通,华莱士鼓足勇气,磕磕绊绊地道:“总统先生,您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杨悦的事一定要尽快解决。”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联邦从来不需要无所不能的神,它需要的是秩序与和谐,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总统先生,我们必须消灭一切不稳定因素!”
  …………
  ……
  死狱星球
  杨悦的思维仅在那位女扮男装的漂亮青年身上打了个转,没有细想,他仍然对李慰以外的人和事都不太感兴趣。他只是想明白了漂亮青年脑子里的画面和归祚明脑子里的画面是同一种保护机制,他看到的都是些虚假的植入记忆,因为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他稍微有点忿然。
  李慰看出他的不服气,撺掇道:“你再试试,忽略他的‘屏保’,往他的大脑深层搜索。”
  杨悦点了点头,归祚明已经被马洛彻底制住,他也不废话,重新把指尖戳到对方的太阳穴上,这次早有准备,强忍不适观看完所有辣眼睛的画面。
  果然,在他坚持不懈地搜索下,归祚明脑子里的虚假画面越来越少,渐渐出现一些真实的生活片段,应该是他大脑中最深刻的记忆,无法自抑地浮现出来。
  那些片段大都属于为龙小队成员在战场上的经历,人在生与死之间的徘徊总是想忘掉也很难。由这部分片段也可以看出归祚明他们几个感情深厚,但只是正常的战友兄弟情,并没有像植入的记忆那般荒唐淫/乱,杨论道应该是故意设定刺激性的保护机制来引发观看者的生理厌恶,从而达到迷惑效果。
  杨悦排除了全部的黄色废料,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触李慰的头侧,于是两个人的知觉在归祚明的大脑中重合。
  李慰兴趣盎然地和他一起观看了归祚明脑中的记忆,特别注意为龙小队相关的画面,在人堆里寻找她的父亲。每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她都会高兴得不得了,抬手摇一摇杨悦的袖子,算是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这就像是一种游戏,两人都玩得很高兴,一时竟忘了寻找真相,马洛在旁边越看越不对劲,清了清喉咙,提醒道:“怎么样,知道联邦最大的秘密是什么了吗?”
  杨悦嫌他打扰了自己和李慰的愉快时光,睁眼瞧过去,吓得马洛头颈一缩,李慰倒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说得对,”她安抚他,“我们先把正事做了。”
  杨悦反手握住她手指,捏在掌心里摩挲,半晌,恋恋不舍地放开。
  两人二度潜入归祚明的大脑,这次不再分心玩耍,而是聚精会神地在每个记忆片段中寻找可能的线索。
  终于,归祚明的其中一段记忆引起两人的注意。
  那是归祚明和另一个人对话的记忆,画面是黑夜,那个人全程背对归祚明,他似乎在阅读,边读边写,归祚明毕恭毕敬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先生,”归祚明和那个人说话的语气也是充满崇敬,“您提交给联邦政府的最后方案如果通过,我们是不是都可以回家了?”
  那个背对他的人停止书写,像是沉思了片刻,问道:“你很想回家?”
  “没有人会不想回家,”归祚明笑道,“我们当兵是为了保卫联邦,可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不用我们流血也能保卫联邦,谁还要当这个兵?”
  那个人又停了须臾,再开口时嗓音中微露疲态:“你们为了联邦,政府为了联邦,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人也心甘情愿地为了联邦牺牲……可联邦是什么?你们也是联邦的一部分,联邦不仅是多数人,而应该是每一个人。”
  “为了更多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无视自由与公正,这样的联邦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我和联邦政府做的事,真的是正确的吗?”
  那个背对归祚明的人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他像是自言自语,李慰和杨悦几乎听不清他后来的话。
  “先生?”归祚明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那个人摆了摆手,将一叠纸向后递过来,“你看看这个吧,这才是我要提交给联邦政府的真实方案,未来,它或许也将成为联邦最大的秘密。”
  归祚明不明所以地接过那叠纸,拿到眼前看了看,差点失笑,因为该方案有个听起来就很中二的名字——《联邦超级战士计划:方案三》。
  既然是方案三,那前面应该还有方案一和方案二,记忆中的归祚明和观看这段记忆的李慰和杨悦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归祚明舔了舔嘴唇,紧张地翻开了第一页。
  “如何制作忠于联邦的活死人士兵,步骤如下一二三,实验证明尸体并不能制作活死人士兵,建议在每个联邦士兵体内无差别植入‘起死回生泵’,当士兵脑死亡前启动‘起死回生泵’,士兵大脑死亡,活死人士兵即制作完成……活死人士兵不会再死亡,受重伤后只要身体部分残余都可以通过医疗系统修复,不会衰老,不懂得饥饿与困倦……如果本方案能够通过,牺牲的只有这一代的联邦士兵,联邦未来的青年们不会再成为战场上的消耗品,战争不再是个难题,联邦将迎来永久的秩序与和谐。”
  “所以,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牺牲少数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那我不改了,我在新章补充说明了
  第五十章 它不该是个秘密
  李慰“噌”一下站起来, 杨悦几乎同时放开了她和归祚明,拦腰把她抱进怀里。
  “放开我!”李慰气得浑身颤抖, 总算还记得不要用力挣扎怕伤了他,“我老爹……我老爹……”
  她急怒攻心导致口齿不清, 在场的人恐怕只有杨悦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杨悦搂着她的腰,稍有点恍惚,他以前没注意到李慰的腰这么细, 她的个子这么矮,她其实是这么一个可以藏进他怀里的小小的需要保护的人。
  “我知道,”他在李慰耳边轻声安慰, 脸颊蹭了蹭她的脸颊, “我知道,别急, 我帮你问他。”
  他看过李慰的记忆,太清楚李慰的父亲对她有什么样的意义,她的父亲体内被植入过“起死回生泵”,她一直以为他是死在战场上, 现在却有人告知她残酷的真相——她的父亲很可能在活着的时候“起死回生泵”就发挥了作用,他很可能是被信任的自己人变成了活尸!那么, 他算是被谁杀死的?他为之付出生命的联邦, 又到底算什么?!
  杨悦理解李悦的激动,她受不了这个,所以第一时间抱住她避免她伤人伤己,哪怕他自己也感同身受, 为了她的愤怒而愤怒。
  杨悦的手指一离开归祚明便恢复自由,睁开眼,看到李慰的表情,立即猜到他们已经得知真相。他颓然地捂住脸,放弃了抵抗。
  马洛拍了拍他,所有人中大概只有马洛最能理解归祚明的处境,虽然他没有看到归祚明的记忆,但他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日光底下无新事,像马洛这样在咨议局混迹多年的资深秘密特工,见多了联邦的阴暗面,再离奇的真相都不会在他死水一潭的心里留下痕迹。
  可他知道杨悦和李慰不一样,尤其李慰,她还太年轻,她的血是热的,她对这个联邦还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
  “别让他再费事了,”马洛对杨悦摇摇头,按住归祚明的肩膀,“你自己说吧。”
  归祚明无声地叹息,他受伤的那只眼睛又开始抽疼,痛得他取下眼镜,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把手指插/进去,生生把义眼抠了出来!
  这出乎意料的动作引发在场其他人的生理不适,连李慰都被刺激得打个寒颤,停止挣扎。杨悦慢慢放开了她,不到半秒觉得不开心,又把手臂黏乎乎地缠回她腰上。
  归祚明的右眼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洞,偏他的生化面具又有自动再生功能,不片刻就把那个洞也补上,变得平坦、光滑,仿佛他天生就没长另一只眼。这样诡异的“完整”比单纯的残缺更可怖,夜里能吓得人惊声尖叫,此刻也让目睹的三人汗毛直竖。
  归祚明好似根本没有在意三人的反应,他捏着自己的义眼,在掌心滚了滚,突然用力,义眼“啪”发出一声脆响。
  “啊!”李慰情不自禁地惊呼,杨悦紧紧地皱起了眉,马洛“啧啧”地转开脸,三人刹时间都以为归祚明捏爆了自己的义眼。
  然而并不是。
  归祚明的义眼在他指间像朵花一样朝四方绽开,一束光从花芯的部分喷薄而出,淡淡地投映到空气中,勾勒出纤毫毕现的画面。
  “这是我复制下来的《联邦超级战士计划:方案三》,”归祚明疲惫地道,无论语气或是声音都与他记忆中的那位“先生”玄之又玄地重合,“不用我说,你们可以自己来看。”
  …………
  ……
  “人类发展到今时今日,我们能够遨游宇宙,却仍然未能摆脱战争,先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那时候的联邦政府不像现在,帝国在战争中频频告捷,联邦政府不得不依赖军方,也对先生唯命是从。”
  “先生毕生的愿望就是停止战争,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从军部退下来,自愿加入联邦科学院。我们这些人都觉得他疯魔了,因为他认为终止战争的钥匙藏在人类的基因里,他的第一个超级战士计划是制造出完美的新人类,这种人类剔除了现有人类的劣质因子,他们无比强大,但又强烈地爱好和平,只有他们才能制止劣等基因的人类永远不再发起战争。”
  归祚明苦笑了一下,用仅余的一只眼注视着杨悦,坦然道:“你长得很像杨珊,先生曾经说过,如果有人能够完成他未完成的实验,那个人只可能是杨珊。先生称赞她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无论她将来是什么身份,她永远会把科学家这个身份放在其他之前。所以先生早就选中她,为了她能得到庇护,包括她和现任总统的恋情,也是先生为他们制造出机缘。”
  “我初次看见你长大后的样子,体验到你的异能,我立刻就知道你是谁,杨珊没有辜负先生的期待,你是她最成功的实验品,也是先生第一个超级战士计划里完美的新人类。”
  马洛和李慰同时转过来瞧杨悦,马洛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慰似乎也有点出神,杨悦没有理马洛,而是把李慰往他怀里又扒拉了一下,非让她坐回自己腿上,然后冷淡地睨向归祚明。
  他一个字也没说,归祚明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他这些日子对杨悦也有所了解,知道这个少年与先生预想中的新人类没有半分相同之处。杨悦或许不会利用异能去发起战争,可与其说他爱好和平,不如说他是漠不关心。
  归祚明叹了口气,又道:“先生的第二个超级战士计划我知道得不多,他在帝国有个老朋友,这个计划主要由他的老朋友协助他完成,所以他离开联邦去了帝国。他在战争最如火如荼的时候流亡帝国,军方大部分人都相信他,试图为他掩盖行踪,联邦政府却认定他是叛逃,因此剥夺了他所有的荣誉,连我们这些人也被边缘化……”(注)
  他神色镇定地说起受到的连累,不以为苦也不慷慨激昂的表态,可这样从容的姿态反而更让李慰心惊。
  她当然猜到了归祚明记忆里和口中的先生是杨论道,天才的战略家、军事理论家、武道家、历史学家、生命科学家。这个人是她父亲的偶像,是他的导师,而她现在得知,也有可能是真正害死他的人。
  归祚明谈及联邦超级战士计划方案一、方案二的这段时间,李慰通过义眼里的全息投影粗略地读完了方案三,说实话,她不怎么看得懂,因为里面大量的医学或是生物学的专用名词,她只觉得晦涩拗口。
  不过艰难地啃完这堆东西倒是让她情绪有了个缓冲期,不再火急火燎地恨不得冲上去逮住归祚明摇晃,好把真相从他嘴里摇出来。
  她运了运气,尽量把语言组织得通顺些,硬梆梆地问道:“我不想知道那些,你就告诉我,联邦政府到底有没有按照杨论道提议的那样施行方案三,我老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至少在当年,据我所知先生的提议没有通过,方案三牵涉太广,任何一届联邦政府都缺乏足够的魄力。”归祚明道,随即表现得比李慰更诧异,惊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李锐不是在曙光战役中牺牲的吗?”
  “联邦政府是这样告诉我和我母亲的,”李慰眼也不眨地死死盯住他的脸,“他们说我父亲驾驶的飞行器被帝国军队的等离子炮轰得连渣都不剩,他们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能请我们原谅。”
  “可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某天夜里我闯进我母亲的卧室……看到我父亲也在那里。我知道是他,哪怕他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见过我,但我和他的全息投影朝夕共处,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父亲。”
  李慰顿了顿,涩然道:“准确地说,那是我父亲的尸体。”
  “我母亲告诉我,他是有一天自己回来的,她知道不对劲,于是偷偷把他藏起来,只有无人知晓的深夜才放他出来陪伴自己。我不能接受我父亲不明不白地变成一个活死人,劝我母亲查明真相,我母亲却不想知道什么真相,她太寂寞了,贪恋我父亲的怀抱,哪怕是活死人也好……”
  “我以前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母亲,嫌她软弱可悲,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检查我父亲的尸体,从他体内取出‘起死回生泵’,让他变成了真正的尸体……我母亲因此和我决裂,在我十二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李慰语带哽咽,杨悦在她脑中与她分享过这段痛苦的经历,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当即晃了晃她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脸侧。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确实给了李慰莫大的安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每回想起这段记忆时翻腾的心绪,或许因为有了杨悦的分担,她恢复得很快,也没有像过去每一次那样犯恶心,只恨不能像挖掉一块腐肉那样抛弃这段记忆。
  或许可以求助杨悦,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飞快地向杨悦瞥了一眼,杨悦与她四目交投,可能是光线不同,深黑色的眼瞳周围那一圈泛起淡淡的金,李慰的眼光霎时被吸进圈内,思想与思想之间仿佛也隔空建立起了通道。
  李慰本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杨悦却轻轻颔首,她脑中同时响起一个空旷的只有三分像他的声音:“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去掉你的这段记忆。”
  李慰与杨悦定定地互视了一会儿,她恍然想,杨悦又解锁了新技能,他的本事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该惊惶吗?他不但分享了她全部的记忆,现在甚至能倾听到她适时的心声,换个其他任何人她都会吓得魂不附体吧?
  然而杨悦不是其他任何人,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她母亲当年的心情,如果是杨悦的话,如果是杨悦……哪怕他变成尸体,她或许做不到蒙蔽双眼不苛求真相,但她也永远离不开他的陪伴。
  李慰心中只有感激,还有终于得到救赎的安然,她低下头,前额抵住杨悦的肩膀,就像他每次蹭她那样,也亲昵地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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